大临人信奉月神,素爱祭月,尤其是女子,只因月亮被视作是女子祥瑞,这月之盈长预兆了兴旺,意在传达乞求繁衍生息的愿想。
大临亦尚七,寓意长生,而七月七更有长生又长生的美意,百姓在七月初七这一日总会上香祈福,历代君主也会在宫中设仪,向月神祝祷,以求种族繁荣、子民昌盛。
只是年年今日,太后从不露面。
以往燕清安只当是太后深居简出,不愿操劳,现在却明白了,在人人欢庆的这一日里,紧闭的长宁宫中安坐的不是金尊玉贵的太后,而是一位思念亡女的母亲。
她在昭真祠中待了整整一日,从东边初日曦光喷薄至西边落日霞光熹微,她只是安静地伏在她惯用的供案上,一字一字认真地誊写经文。
随着祠中光线渐渐转暗,她点燃烛台,借着烛火环顾四周,随后放下笔,挺直背端坐着。
她的一颗心也从狂跳不止变得平稳如斯。
直到听见祠外声响,她的心又开始发颤。
燕清安看见宫灯摇晃,在浓浓的夜色里宛如只只荧虫。
她忆起第一次在昭真祠遇见太后的情形,那时的她不知来人身份,只觉宫灯刺眼,可如今她才意识到,区区数盏灯火,根本照不亮缙宫的夜。
遥隔一年,太后如旧身着简单的常服,未着耳饰,只是今夜她只携了息容一人入祠,其余的宫人尽数候在祠外。
燕清安起身行拜礼:“臣拜见太后。”
太后宽大的衣袍逶迤在地,素净的打扮让她看起来更如一尊无欲无求的神像。她静默地看着跪拜在地的少女,看她身侧案几上铺张宣纸中密密麻麻的小字,开口道:“今日是因何烦恼,因何求得一番清净?”
“臣愚钝,只因一场无首无尾的幻梦苦恼。”她愈发恭谨。
太后微微颔首:“是什么梦?”
燕清安垂首,将身段放得更低:“五日前,我曾在梦中见过一只鸮鸟,它在空中被苍鹰追逐,被利喙啄去双目,因无法视物,只能栖息林间,然而污血却引来猎犬,鸮难以躲避,被猎犬撕咬双翼,无法飞行的鸮鸟最终丧命猎犬之口。臣当时只觉梦境虚幻可怖,事后细细想来仍不解其意,故而苦恼。”
她说完立即噤若寒蝉,她看不见太后神情,不知太后听完作何感想,只能静静等待发落。
太后盯着燕清安,果不其然冷声道:“这恐怕不是你的梦吧,清安,你好大的胆子!”
“臣惶恐。”她不敢抬头,今夜她在此等候,便已经是抱了决心,不管是太后的盛怒还是责罚,她都一一认了。
“借鸮代萧,又把陈泽等人比作犬牙鹰爪。你可知今日这番话若是传到皇帝耳朵里,你还有命可活吗?”太后凤眸深敛,周身气压渐沉,全然不复往日的平和。
燕清安磕了三个响头,直言道:“臣深知此为妄言,也知太后有意偏袒,若非如此,太后也不会将宫人留在祠外,恐臣落人口舌。只是有些话,臣不得不借着奇梦的由头说出来,酷刑之法,实难复辟,还请太后容臣僭越,待臣说完,再责罚臣。”
适时烛芯微爆,打破了昭真祠如死一般的寂静,微弱的烛火印在她脸上,竟让她隐隐感到一丝温意。
而今已至初秋了。
太后似有一声长叹:“你无非是想让哀家去劝服皇帝罢了。”
她见太后态度似有和缓,已然稳住心神:“自古乱世才用重典,防的不是亡命之徒,就是为了一些蝇头小利作恶的平民百姓。大临开国以来,时局动荡,民心不稳,以重典酷刑施压,可威震天下。然百年以来,萧氏王朝根基渐稳,国家太平,海晏河清,举朝上下,大临境内,谁人不愿意过安生太平的日子?若是真的坏了心肠的人,执意为了一己私欲以下犯上,重典也毫无威慑。”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酷吏本是循规蹈矩、恪守律法之人,只因酷刑之下出了太多冤案,更有甚者徇私舞弊,与酷吏相互勾结沆瀣一气冤害良臣,才有了如此积弊,使得人人唾之弃之。酷刑有违人道,长此以往,只会让百姓认为自己信奉的君主刻薄寡恩,或可严刑峻法,对于囚犯适用重刑而放弃酷刑。如今朝臣请奏皆被陛下斥回,然太后深明大义,陛下最为敬孝,此番唯有太后出面才有转圜之地。臣斗胆谏言,臣有罪,甘愿受罚。”
她说完,已觉背上衣衫被涔涔细汗浸湿,整个人都几欲虚脱倒地。
祠内又陷入沉寂,她有些绝望地闭上双眼。
站在她面前的女人到底是大临的太后,纵使先前她对自己颇为青睐,可她也不敢奢求太后真的能为了自己的几句话便心甘情愿亲自去劝服皇帝。
那不仅仅是她的儿子,更是一国之君。
可哪怕只有一丝微末的希望,她都要试一试。
太后的声音从她头顶传开,带着几分疲累:“你起来吧。”
燕清安的双腿跪得早已没有知觉,她咬牙强撑着,却仍低着头不敢去看太后。
太后似有些倦怠,并不回应她方才的切切陈词,只岔开话题,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告诉哀家,新岁过后,为何不肯再来长宁宫?”
燕清安心一惊,不想太后竟执着于这一事。
确切来说,自她被皇帝罚跪御花园起,她便有意避见太后,哪怕是太后亲自派人去定天阁请她,也被她用事务繁忙的理由推拒,尽管如此,她还是乖觉地将誊抄好的经文交给长宁宫的宫人,送到太后手中。
她躬身道:“定天阁事多冗杂,一则是抽不开身,二则是太后如今抚养十五殿下已是辛劳,臣不能也不敢再叨扰太后。”
“哀家不想听这一套说辞。”太后打断她的话,“你说实话。”
燕清安闻言,心知再不可搪塞,只好再度跪下恳切道:“清安不敢,清安实属羞愧,以罪臣后嗣之身得太后青眼,宫中人多口杂,隐有传言四起,议臣卑劣还妄图攀附权贵。清安不怕闲言碎语,只怕流言污了太后的耳朵。”
太后哂了一声:“你现在倒是实诚。”她顿了顿,继续问道:“你当真是这般想的?”
燕清安手不自觉握紧,切齿道:“是。”
太后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