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的夜空瞧不清星星,圆月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月华似练,又如流水一般倾泻在殿宇上,树梢上,窗棂上。
燕清安就靠坐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盯着天上的月亮看,盯得久了眼睛都开始发涩了。她眨了眨眼,觉得已是很晚了,正打算起身关窗,却骤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我以为今日再见不到你了。”
她手上动作一顿,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这不是君子所为,殿下。”
萧应祁用手抵住窗,高挺的身子挡住月光,在她身上投下浓而暗的影子。他目光灼灼,一双清亮的眸子好似会摄魄:“我很早之前就对你说过,我并非高风亮节的君子。”
他的眼眸深沉,里面翻涌的情愫近乎要把她吞噬,她从善如流地垂下头:“殿下临走之前有意提醒我留窗,是还有话想对我说?”
萧应祁点头,并不回避:“是。有些事情,我还是希望尽早亲口对你说。”
他既然想亲口告诉她,又不方便堂而皇之地深夜去请见她,便只能想出这样一个听上去并不光彩的方法。
向来克己守礼的他,恐怕这一生的荒唐事都与她相关了。
“出了今日这样的事,殿下还敢这样来见我,当真是不把自己的体面当一回事了。”她叹谓了一句,“也好,我也有不得不尽早想对殿下坦白的话。”
她抬头,余光注意到萧应祁撑着窗的双手,掌心泛着并不自然的红,她微微讶异片刻,忍不住拉过他的手掌翻看,问道:“陛下打你了?”
萧应祁一怔,微微蜷曲手指,小声地“嗯”了一声,不知是燕清安的错觉还是怎的,她莫名觉得他的反应竟略略带了一丝委屈。
她沉默半晌,正欲松他的手:“我房内还有外伤药,我去为殿下拿一些过来。”
她刚起身,萧应祁顺势合掌,握住了她手。他的掌心格外滚烫,而她的手却因为吹久了夜风而发凉,被紧握在他掌中却显得十分熨帖。
她挣了挣右手,可他却握得越发紧。她诧异地抬头去看他,只见他紧锁着眉头,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态,连声音都隐隐有些颤抖:“不是有话要说吗?”
她凝眸看他,他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他眼中有月色,亦有她的身影,而此刻攥着她的手毫不松开,仿佛他手中抓住的是什么宝贝。她点点头,忽然就觉得整一日都不曾放下的心渐渐安稳。
她从前只觉得他与她的区别犹如云与泥,天和地。她总是要抬起头才能看见他,从不敢真正伸出手去触碰他,怕弄脏他,如今情形完全颠倒一般,是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是他主动伸手抓紧她。
手中的温度真切,让她觉得十分安心:“是,我有话想对殿下讲。关于殿下今日对我说的话,我思来想去,仍然觉得遗憾。我不知为何殿下说曾经见过我,可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我真的从来没有去过城东的花市,殿下梦中之人,若不是幻觉,那也必定不是我,所谓你口中一般无二的伤痕,恐怕也是巧合。”她垂眸,不敢去看他的神情,也不知要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他,“殿下牵挂九年的人,殿下执着了九年的人,不是我。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想起萧应祁提起此事时期待而又悲怆的神态便觉得心痛,为他心痛也为自己心痛——他的情意,到底是给她的,还是给九年前他梦中之人的?
她并非他心心念念的女子,他面对这样的回复,是失望还是难过?
他手中的力度加大了几分,似乎想以此来驱散她心中的纠结。萧应祁温声:“你在意这件事?”
她点点头,并未出声。
她听见萧应祁轻柔的呵声,他的嘴角也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煦意:“其实我也不确定是否有这样的人存在,当年我身受重伤,昏迷了很久,在这期间意识朦胧。若这只是一个梦,那说明我与你是有缘分的,不是么?”
被他这么一说,燕清安有些窘迫,局促地望着他等待下文。他勾唇:“若确有其人,而这个人又不是你,那也已经晚了。最初我只当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所以对你格外关注了些,总是想借机认识你,几次提醒之后,却以为你是对过往的事忘了个干净,那时我想的是,若是你不记得了也不要紧,我一人记得便好,你当日救了我的命,我无以回报,之后我回宫了,总要尽我自己的能力帮你吧。”
“然后呢?”燕清安见他不语,不禁催促道。
“然后,”他抬头看她,眼光幽深,“你在宫里过得并不自在吧?”
被他这么一问,燕清安只觉得略有恍惚。
“一开始,我只是想帮你,想让你过得自在一些,可后来,我愈发觉得你过得艰难,不论是因为你的身份,还是因为你的处境。”
燕清安从未见过能有人在互诉衷肠的时候能把这种事情说得如此坦然,忍不住觉得好笑:“这又是什么好事了?”
萧应祁摇头,认真且严肃道:“不,我只是觉得,你总能找到支撑自己坚持下来的力量,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你在面对那些自己不愿面对的事情时,一定很痛苦吧。很早之前,你就同我说过,你也会恐惧,也会憎恶,也会埋怨,在面对所有你觉得不公的事情的时候,你定然也会委屈,也会难过,可你总是一个人面对这些,一边惶惶不可终日,一边坚守自己想要坚守的东西。这何尝不是一种‘勇’。”
“或许是在你身上看到这一种孤勇之气的时候,或许是在你说要为我讨一个公道的时候,或许是在更早,连我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时候,我就萌生出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念头,我真的很想待在你的身边,在你恐惧、憎恶、埋怨、委屈和难过的时候,和你一起面对这些。”他的面庞尤带着年轻的朝气,却也蕴着成熟的坚毅。
他已经不是十五岁那年只能用声色呵退宫人的少年了,他的脸棱角愈发分明,整个人却越发沉稳内敛。
他似一块暖玉,由内而外都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是以,你究竟是不是我梦中的那个人已经不重要了。”萧应祁嘴角带笑,“情意绝不是能被执念左右的东西,我并非因执念而心生爱意,我是遇见了你,认识了你,参与了你的所见所遇,才有了今日对你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