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临已经许久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了,不出一炷香的功夫,石子路上、台阶上、檐下已经堆上了厚厚的一层积雪,脚踩上去还会发出“沙沙”的声响。数位侍婢站在廊中往过往人来去的道路上泼滚水,那冒着热气的水倾盆而下,积雪便化作了白气,尤似仙雾缭绕庭院。
燕清安忍着酒热推开了红鸳房中的门,此时屋中正坐着她一人,不见师胧卿的身影,想必是敬完恩师的酒便离去了。
红鸳把着酒勺,向杯中盛了刚热好的酒,一边问道:“太阴公主已经回宫了?”
燕清安应了一声,转身将房门合上,顺势坐到了红鸳对面:“大人不去宴厅饮酒么?”
红鸳笑了笑:“除去宫宴国宴,我也实在不愿意应对他们。”
燕清安摸了摸眼前桌上的温酒杯,郑重举起:“弟子今日也当敬大人一杯酒,整整十年,大人教我养我,恩重如山,我怕是此生无以回报。”言毕,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可这酒不似果酿甜腻,十分辛辣刺喉,她一时不慎反倒咳了几声。
红鸳今日心情似乎不错,见状嘴角笑意也深,一道将酒饮尽:“今日,你瞧着师府的做派,作何感想?”
燕清安忍下眼眶中被酒水辣出的泪水,思索道:“羡慕。”她放下酒杯,凝神缓和情绪,“羡慕胧卿双亲具在,可陪她享此成人之喜。”
红鸳朝她招招手:“你过来坐些。”
或许是因为饮酒了的缘故,一向冷情淡漠的红鸳也被热酒暖了心,连一言一笑都充满柔意。燕清安不知她所为何事,只好利索起身依言坐了过去,身子还没有摆正,垂至膝头的左手就被她握了过去。
在屋中呆久了,红鸳的手也十分温热,正当她分神的空当,一环冰凉的触感从她指尖划上腕间,而腕上的红绸带不知何时被红鸳解开了。
燕清安定睛望去,光滑的手腕上被套上了一只青丝镯,六根细长的银丝如同发丝缠绕,粗细纹路都如同少女的头发一般。
这只青丝镯大小正好合适,用力摇晃也摔不下来,堪堪遮住了燕清安手腕上的疤痕。
红鸳痴痴地托着她的左手:“真好看,若是他生儿育女,孩子大概也有你这般大了……”
燕清安知道红鸳口中的“他”是谁,当今圣上的七弟,汝宁王萧诤。
这属于是宫闱秘事了,据燕清安的猜测,红鸳年少时与萧诤也是有过一段旖旎往事的。
只是当年具体发生过什么,为何同在太后膝下抚养长大的萧诤在如今的皇帝登基后被一纸诏书打发到长平关驻守边疆,二十年不曾返京,就算燕清安不留心打听,也大概能猜到是何缘由。
她抬手提醒红鸳:“大人,此处是师府。”
红鸳不知可否:“何惧?正是因为此处是师府,我才无所畏惧。”她看了一眼怔愣的燕清安,坦然道,“我与师元启,从来就不是敌对的关系。”
师胧卿说,她入宫不过是红鸳用来制衡师府的筹码。
当时她百思不得其解,可等她真正经历过太子宫变,逐渐摸清红鸳心中所想,又隐约猜准当年皇帝登基发生的事情之后,她忽然就想明白了。
师元启与皇帝年少时恐怕是要好的,而当时同样与师元启交好的皇子恐怕并不止皇帝一人。
倘若皇帝当年登基的途径并非正统,倘若师元启当时只是保持着中立的暧昧态度,倘若红鸳果真对汝宁王有情,倘若纵然皇帝得到了皇位还是忌惮着汝宁王……
大临数年无战,汝宁王就算如何骁勇善战也无用武之地,皇帝久而久之必定会对其生疑,更何况发生了十七年前的宫变,皇帝对于这位远在边地的皇弟总有忌惮的心思。
红鸳若想保全汝宁王,便想要找个法子让皇帝分身乏术。
外有强将,内必定要有强相。
师元启算不上有从龙之功,但早些年是如何迅速官至丞相并且稳居相位数十年的,燕清安不清楚,但燕清安知道,正是因为年少时的师元启与萧诤亦是交心之友,才会让皇帝的心中始终有一个疙瘩。
为了让皇帝安心,红鸳便借机让师府的嫡女拜入定天阁,定天阁握在皇帝的手中,无异于直接将师府的血脉捏在皇帝手中,皇帝是可稍稍安心了,原以为可以借此机会牢牢掌控住师元启,哪料师元启却对皇帝的做法大为不满,认为皇帝是恃女要挟,君臣嫌隙反倒越生越大。
师元启有才气有骨气,做事更是不留把柄,这许多年来叫皇帝不得不用他,又难以捉拿到他的把柄,君与臣、王与相就因红鸳这道“二月当空,必有祥瑞”的不知所谓的“吉兆”周旋多年,而也暗暗保住了远在长平关的汝宁王的性命多年。
而如今长平关生战事,可以委任的将军无数,可独独不能少了萧诤,他在长平生活了二十年,对那一脉的地势了如指掌,皇帝不可能此时贸然拿下萧诤;加上师胧卿已到了及笄待嫁的年纪,往后亦不便待在定天阁内了,这下了十年的棋终于结束了。
当然,这一切只不过是燕清安的妄自揣测。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她根本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红鸳也必定不会清清楚楚地将一切全盘托出,唯有如此,她才能将前前后后贯穿了数十年的因果串联起来。
可也正是因为这种前看不到去路、后看不到归路的茫然感让她觉得心中微微泛冷。
红鸳教导她读圣贤书,听圣人云,更是告诫她莫要因为私心掺和到帝位之争中,可红鸳自己,明明从始至终都在因为私心算计,算计君王算计权臣,算计稚子算计余孤。
她抬眼去看红鸳,她的面容干净美丽,可就算是被她教导整整十年,她也不能看清这副漂亮的皮囊血肉下面包裹着一副怎样的骨怎样的心。
这样的人,算计了师胧卿,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生死存亡也被她算计着?
否则以她的身份以她的资质,凭什么就能入宫,凭什么就可以仰息君恩了呢?
她转了转左手腕,青丝镯冰凉坚硬,因为方戴上而硌得腕骨发疼。
她看着红鸳眉眼见的温柔,听她用这世间最动听的声音感叹:“你终于长大了。”
此处是师府,不是皇宫,不是那一举一动皆有被监视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