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空荡,寂静。
杜白带着文件走进总裁办公室的第一眼,心尖便狠狠一跳。
他没有开灯,只是跟着昏暗的光线走到办公桌前,面对那个沉寂的身影恭敬地半鞠躬,而后将文件放在了桌子上:
“贺董。”
不知道在黑暗中就这个姿势维持了多久的贺庭温似乎才回过神来,他垂眸,没有动作,只是开腔暗哑:
“……她人呢?”
“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乔小姐送回了别墅。”杜白没有抬头,说得很慢却很清晰,“陆家那两个,也被警方带走了。”
贺庭温沉默。
光影半遮,瞧得他的并不真切,良久,贺庭温才转过身来,伸手拿起了那份文件,嘴里说的却是:“她有说什么吗?”
杜白微微抬眼,顿了顿,摇头:“没有,只是在回到别墅后对我说多谢,并让我回来注意安全。”
夜风中,站在别墅门前的乔嘉南不见一丝异样,只是淡笑地对送她回来的杜白道谢。
杜白大概永远也忘不到跟随警方一同到达现场时那群人的惊慌失措、宋家大小姐狼狈的身姿和陆家那两位被带带走时挣扎得更狼狈的身影。
可乔嘉南却只是静静地站在宴会厅中央,微笑着对着杜白说;麻烦了。
冷静淡漠得近乎可怕。
“……”贺庭温沉默地看着文件上的资料。
杜白偷偷瞥了他一眼,拿捏不准眼前人的心情,只公事公办地开口道:
“网络上的热度已经在乔小姐律师取证好后就撤了下来,我已经派人全渠道清除了一遍照片和视频,但是还好,扩散的范围不算太大。”
贺庭温依旧沉默不语,只是认认真真地将文件翻看到最后一页,如果此时有人可以透过昏暗去看清楚他,就一定能看见贺庭温眼底的阴霾与狠戾。
“……”杜白默了默,终究还是没忍住,轻声发问,“贺董,其实我不太明白,您分明一早就知道乔小姐联系好了律师,也知道陆家那位找的推手早就被乔小姐策反,那为什么,您没有阻止她授意将图片和视频发出去呢?”
那明明是乔嘉南自身的伤疤,也是陆曼华自以为能将乔嘉南击败崩溃的底牌,可谁都没有想到,其实乔嘉南本人一早就知道陆曼华想做什么,可她没有阻止,反而任由自己陷在舆论的中心。
如果仅仅是为了取证,大可不必做到这个程度,因为贺庭温分明已经……
再深的想法,杜白没敢再细想下去,却也是真的不解。
不止沉默了多久,贺庭温终于掀起眼皮看人,他将手上的文件放回桌上,落得轻声一声响,而后才开口:
“我没有任何权利,去干涉嘉南想要做的事情。”
我承诺过她,不会阻止她做任何一件事,我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去干涉她的任何举动。
她有她的想法,有她的筹谋。
而我的想法……
贺庭温垂落视线,将目色都隐在影里。
我只是想,抱抱她。
贺庭温知道,乔嘉南不是因为要将陆家姐妹踩下来而故意在背后加大了热度,而仅仅是因为——
她想惩罚自己。
她要惩罚、唾弃当初那个被踩在泥泞里的自己。
所以她宁愿在陆曼华的手段背后自己给自己拱火,因为那些言论早就已经不足以伤害她,反而是乔嘉南需要用那一条条讥讽、嘲讽的话语自己扯开自己的伤疤——
然后一句一句地往血肉模糊的灵魂里扎。
要时刻保持清醒、要时刻不忘所有屈辱,铺天盖地的仇恨才能聚集化为一直保持冷静直行的力量,支撑乔嘉南日复一日地度过每一个漫长的黑夜。
放不过乔嘉南的,由始至终、一直,都是她自己。
杜白在诡异、长久的沉默中背脊发凉,可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缓和气氛,隐在黑暗中的男人已经再度开口,只是这回带着前所未有的强硬:
“上次整理的那群人,可以开始动手了。”
杜白眉心一跳,明白贺庭温说的是上次叫自己整理的、当年所有旁观者的资料。
也是这次宴会的宾客。
杜白会意,只回了一句明白,顿了顿,他又抬起头试探着问了一句:“那贺董,您今晚……要回别墅吗?”
贺庭温沉默良久,才开口:“回——你下去,等我。”
杜白只应了声好,便转身走了出去,缓缓关上了门。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处了黑暗中的贺庭温垂落视线,一直冷静的表情却在昏暗的灯影中一寸寸剥离,他看着桌上那份杜白清理的资料上那些恶意的评论,眼底的汹涌几乎要溢出。
那个视频,在这两个小时内被贺庭温在这里反反复复看了无数次,从开头到结尾,以屏幕上乔嘉南的挣扎、愤恨与屈辱的表情为始,以每一个施暴者的污言秽语与讥笑声为背景音,在这两个小时里几乎要将贺庭温撕碎。
连神经都刺痛得几乎要变形,他看着十几岁的乔嘉南,手指颤颤巍巍地在屏幕上描绘着她的脸,每一次挣扎都像是在给予贺庭温凌迟。
每一次、每一次,视频的画面都定格在乔嘉南那声声嘶力竭的:“滚!”
她的脊骨好像把这踩碎的折枝,然而那时,乔嘉南苍白的手指找不到任何可停留的栖息地,只能濒死般、仇恨地喘息与嘶吼。
忽然,室内想起了清脆的纸张撕碎声,贺庭温站起身,将文件的每一页都撕成碎片、连同着文件夹一起被猛地丢进了垃圾桶——
他身体不住地颤抖着,所有自持都在黑暗中破碎,于是贺庭温第一次踉踉跄跄地凭记忆摸到会客厅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包烟。
就在火苗闪起的瞬间,黑暗中的火光清晰地照出了贺庭温脸上的衰败与绝望。
这是贺庭温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抽烟,烟的味道并不好闻,烟草碎屑燃起来从卷起的纸壳里泻下去,吸一口,肺里充涌浊气,喉口溢满松木朽化的味道。
贺庭温有种想剧烈咳嗽的冲动,却都一一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