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九年,深秋。
璧月初晴,黛云远淡。
葳蕤山林中,越浅语策马驰于湿滑山路上,面带倦容,但眼波如秋水般明亮,纤尘不染,竟似从天而降的仙姝。
三日之前,她接到师父的来信,信上仅有三字:急,速回!
她的师父,是乡野草庐中一田园牧歌的隐士,亦是十八年前以孤篇横绝天下,拒诏不入朝堂的麒麟才子原惊鹤。
自她出师远赴京城寻明主,师徒已有三年未曾见面,如今不知何故唤她速回,想必定有要事。
越浅语在一处较平缓的坡前勒马,只见两侧竹林之中,坐落着几间清幽的竹舍。
这便是承载着她人生前十五年回忆的地方。
越浅语下马,推开了竹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
“师父。”她唤了一声,却无人答应。
她心生疑惑,轻轻抽动鼻翼,草木清新的气味中,似乎掺杂了一丝铁锈味。
铁锈味?
越浅语呆了一下,随即发了疯一般冲向气味的源头。
她跌跌撞撞闯进屋,抬头猝不及防地看见了她的师父。
原惊鹤闭着眼睛,表情祥和,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但只是一颗头颅。
没有身子的头颅,胡须上还沾了鲜血,端端正正摆在矮桌上。
越浅语怔怔地看着那颗头颅,退后一步、两步、三步,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
那是她的师父。
把她从深山密林里捡回来的师父。
一手养大她,又教她一身本事的师父。
会不顾男儿脸面,半夜缩在矮桌前,借着微弱烛光给她缝衣的师父。
在檀香棋旁绿蚁新醅的清香里,抵不住她的哀求,围炉煮茶的师父。
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待她如亲生女儿的师父。
越浅语心脏绞痛,颓然跪在地上,用膝盖一点点挪过去,久久凝望着师父的头颅,泪如雨下,原本笔直的脊背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好像压了整个世界。
许久,她才回过神,握紧双手,想控制自己保持镇定像往常一样思考,可是一双手却一直抖一直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冷静、冷静,先别慌,现在不是慌张悲伤的时候。
杀害师父的凶手是谁?
既然师父唤她回来,就一定给她留下了线索。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如此做了足足十个吐纳后才再度睁眼。
三径就荒,松菊犹存……
她突地失声“啊”了一下,眼中一亮,起身冲向竹林。
原惊鹤是全才,业精六艺,才备九能,不仅长于写诗作赋,在九宫八卦、机关风水上也颇有造诣。
竹舍两侧的竹林,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布满迷阵,寻常人不通阵法,只会迷失在竹林之中,头晕目眩下被送出阵法,不会被伤性命。
越浅语随原惊鹤修习十余年,早将他一身本事学了七七八八,是以不多费力,便解开了竹林之谜。
她跪在一株青竹边,顾不上找铲子,直接用手去挖湿润的泥土。
果然,她挖到了一个小布袋,里面装了一本小册子。
越浅语用沾着泥土的手翻开一看,瞳中像有火焰跳起,心脏似擂鼓一般,喃喃道:“这是……原来如此……”
册子上触目惊心,记录了某位达官贵人不为人知的累累罪行。
结党营私、贪污受贿、蓄养私兵、杀害官员、买卖土地、逼良为娼……
危害百姓,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她的师父就是因为这本册子招致杀身之祸。
突然,一道破空声传来。
利箭刺入心口,越浅语身子一晃,并未感觉到疼痛。
她不受控制地跌倒在地,却本能地攥紧了手中的小册子,防止被人抢走。
到底无力回天。
箭的血槽很深,她仰面躺在冰凉的土地上,脸色惨白,鲜血已经蔓延开来,浸透了册子。
越浅语的气力逐渐耗尽,内心是一片荒凉的绝望,无边无际蔓延开来,吞噬全身。
听说人在濒死之际,眼前会浮现一生的记忆。
越浅语十五岁出师来到京城,踌躇满志,立志做劈开浊世虚伪肮脏的利剑。
同年冬,她凭过人才华入宫面圣,在玄武湖前偶遇一袭素缟苦跪憔悴的二皇子沈之奕,心生怜惜,自请成为其师。
她决心把沈之奕培养成她理想的君王,为生民请命。
从此,她教沈之奕在波谲云诡的后宫自保,教他权谋御下之术,教他治国理政之道,把他教成温润清雅的君子,助他登上太子之位。
她继续作为太子的谋士,隐藏在暗处,为他出谋划策,为他殚精竭虑,为他谋权布局。
没想到,今天却命绝于此。
生命的最后关头,越浅语的意识模模糊糊,好像出现了幻觉。
她又看见了,那个她一手培养长大的,会拉着她的袖子温言软语,笑容明媚,光风霁月的少年郎。
……
越浅语再睁开眼,是被疼醒的。
痛感并非仅仅来自心口,而是遍布全身,灼热炽烈,更像是皮开肉绽的伤痕。
她不顾疼痛,慌张摸索,想找到那本小册子的踪迹,可一无所获。
是了,怎么可能还会在呢?
不过好在她记忆力惊人,当初翻阅的时候,已记下了七七八八。
越浅语费力起身,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狭窄却整洁干净的小屋,陈设明净,不是她熟悉的地方。
她动了动,身上便传来更加剧烈的痛意,不由发出一声闷哼。
额上冷汗直冒,她咬紧牙关,掀开了自己的衣服检查,只见心口并无箭伤,反倒是全身上下遍布狰狞的鞭痕,已经涂抹了药膏。
不对!
越浅语猛然意识到,这具幼弱的身体并不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