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觉得交易应该是公平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道破他的名字,“苏梦枕。”
“可我不打算和你做这笔生意。”回答的人被锁在铁链中,他的脸上泛着细细的蓝色,这种幽幽蓝色潜伏在他的发尖、胡子,甚至浸染他的一双眼。
是以,在只有一点如豆的烛火下,这双眼越发冷,又越发光亮。
“你已经没有筹码了,但你这样的人总是还有很多事想去做。”来人的身影在光和暗之间停驻,像一团凝聚又快要消散的雾:“这笔生意是你最后的可能。”
“你错了,我最后的可能是人的情义。”苏梦枕下意识地想要咳嗽,但他的身体难得的松快着,这咳嗽便只剩一声叹息出口:“但我知道会有很多人想和你做这笔生意。”
他从前向来是渴望健康,然而此刻他却在回避健康,甚至因为这与眼前人同时出现又同时结束的健康而感到危险。
因为他已经从这个人身上看到了无尽的欲望,眼前人的欲望,自己的欲望。
“你知道的,我不会愿意放过我想要做的任何一笔交易。”那个人睁大了眼睛,苏梦枕看着“它”又像看着别的什么人,“它”的眼中总是流动着细细的悒色,一双杏眼睁大却有几分像那只小寒山灵动的燕,又存着天真的快活,一双唇浅红纤薄,笑起来也是傲气的。
苏梦枕在这张脸上看到很多故人,看到很多爱与恨,可偏偏整张脸却又那么普通。
可他从来不是不敢看的人。
生死间有大恐怖,他一直徘徊在自己的生死中,也常常徘徊在他人的生死中。
这样和恐惧同食同饮、同住同寝的人是大胆的。
于是他和“它”谈话。
但徘徊生死之间而不至于一脚踉跄踏入死亡的人也必然是谨慎的。
于是他绝口不问“它”是谁,也绝口不问“它”来自哪儿,更绝口不问“它”要去哪儿。
“你的生意很多。”苏梦枕只是说。
“每一笔交易都是不同的,也都是有趣的。”“它”想了想,用手捂住了嘴,不好意思般怯怯地弯着眼睛笑,手背的嘴都一起笑了起来,于是森森白齿露了出来,于是这怯怯的笑变成了饱食后的餍足。
“以你的本事,就算是官家也会愿意和你做生意。”苏梦枕说道。
“你又怎么知道他没有和我做过交易呢?”“它”像一团轻飘飘的雾气消散在光暗之间,“我迟早会做成你我这笔交易的。”
“它”像一团雾气一般消散,留下的话却像一块石头坠地,落在苏梦枕心里。但他心上已经有足够多的石块,连着这块,也没见垒成什么长城,因此也不至于被这句话累着。
只是苏梦枕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再一次见着“它”。
在白愁飞被雷媚一剑穿过左胸口之时。
苏梦枕见“它”缓缓飘下,像今夜无数片雪花中的一片。
没人发觉雪花多了一片,所以也没人发现“它”来了。
如果不是突然消失的病痛,苏梦枕也难以捕捉一缕雾。
白愁飞放开温柔,嘴里念着那阙词,趁众人不备,竟用何小洛伤自己的箭杀了梁何,但终究他的身姿无力落地。
他飞了太久,飞了太高,可落下来是如此轻易又如此沉重,他的骨头那是那些骨头,他的皮肉还是那副皮肉,他终究不曾变成鸟儿。
这场围剿落下帷幕。
白愁飞跪倒在地,向着苏梦枕,可谁又知道他跪的是谁呢?是这雪纷纷的天地,是苏梦枕,还是他自己?
“我原要……”苏梦枕看着白愁飞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像是见着了今夜的最后一阵风。
那团雾气悠悠落在白愁飞身边,却仍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一异常。
白愁飞深吸了最后一口气,试图抓住最后一丝风,他嘴唇动了动,再无声息。
苏梦枕问道:“他死了吗?”
“它”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再一次消失了。
这夜的雪还在密密地落。
于是苏梦枕就知道白愁飞虽死,却又和“它”达成了一笔生意。
他摇了摇头,知道“它”却还没有走,仍旧盘旋在这里,等待从他的死亡中探寻一口美味。
他暂停了痛痒的喉咙漏出一声喟叹:“他既然死了,很快便轮到我了。”
万事终究会有终结的时候,一天会终结在熄灭的灯和月,一年会终结在朔风的冬和雪。
苏梦枕与今日,与今年一同终结在月下,在雪中。
风与雪却都不曾有片刻的停止。
纷纷的仍纷纷。
“你真的不愿意同我做个交易吗?”“它”仍盘旋在苏梦枕身边,孜孜不倦地问道。
“我宁死,不受操控……”苏梦枕轻声道,这最后的声音也纷纷,没有落在王小石的耳朵。
直到此刻,他心里冥冥之中的答案终于在死亡这场清明的雨中破土,“它”是欲望,答应“它”,便屈服给了欲望,便被“它”品尝,被“它”操控。
苏梦枕能看见“它”是因为他总是想活,白愁飞能看见“它”是因为他总是想飞。
或许在场所有人都能看见“它”,却又都不愿意承认。
于是“它”来去都无痕。
风不因为飞鸟停堕而止,雪还在纷纷。
来年还会有飞鸟迁来,还会有雪花纷飞。
这就是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