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饿,好饿。”
“…想活下去…”
“…救命!救命!”
“…啊!”
“…杀了他!杀了他们!”
“…我好痛…”
苏梦枕被无数手拽着腿脚甚至胳膊,沉重的未知压住他,带着他没于冰凉的河水中。
难以呼吸,他却睁不开眼睛。
“…国破矣!国破矣!人相食!儿为奴,女为婢,尚有不得活者,开胸刨腹,暴以为腊,一枚价千,比之犬彘尚有不如……”
“为何高官还享厚禄?为何皇帝还有新宫?”
“恨耶?恨啊!”
“好恨啊!”
苏梦枕感觉自己时而被扔进锅里煮成一锅热汤,时而被鞭打驱赶,时而被刀剑劈砍,未有一刻不痛。
他从来不是一个不能承受痛苦的人,正相反,他很能承受痛苦。
但正因为他很能承受痛苦,在这场不断死去的折磨中反而更加痛苦。
因为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一人、十人、乃至百千万数人经历的国破家亡。
京都的繁华被吓破胆的皇帝变成一箱箱的金银锭,肥了金人。女子都被抓去送给杀了她们父母兄弟姐妹的敌人,老弱妇孺在寒冷的冬季被当做食物。
最糟糕的是,这场痛苦没有结束,一如越来越冷的冬季。粮食越来越少,岁币越来越重。土地越来越少,赋税越来越多。
然而,高官皇室却还是奢靡依旧。
德寿宫内大龙池引西湖活水,叠石为山呼万寿。
却不见宫外农家卖儿当女,只为一口糠皮,就算这样,那些农夫还必须为皇帝运木搬石,开凿园林。被差役的皮鞭抽破的伤口,在寒风中无法蔽体的衣衫,发霉的食物,随时都可能让他们死。
“你想救他们吗?”那个声音幽幽问道。
苏梦枕一个“想”字刚出口,如被当头一棍,打的昏头转向,纷杂混乱的知识被猛地灌进他的脑中,海图星象,农牧水利,钢铁盐糖无一不有。
他猛地睁开双眼,不顾自己头疼欲裂,将脑中所得尽快誊抄在纸上。
一口真气在胸,笔墨横飞三日,等到他终于写完,真气一泄血气上涌,满嘴腥甜,已是血流潺潺。
苏梦枕一头栽倒在地上。
在外警戒的红袖神尼听到动静,一边让弟子去找大夫,一边匆匆推开门,扶起苏梦枕躺回床上,将他誊写的一切细心收齐,叠在一起,放在苏梦枕身下。
随后她转头看向窗边。
今夜月明,清光如雪,盈盈落下,又尽数融化在来人的红衣上。
“有客至,是老尼疏忽招待了。敢问贵姓?”红袖神尼的手已经落在腰侧刀柄,却又始终没有拔刀。因为来人只是一个罩着红色外袍的年轻女子,全身尽是破绽,没有让红袖神尼感到一丝威胁。
若非时机不对,红袖神尼只以为这是山下某家闺阁少女。
来人懵懵懂懂地看着红袖神尼,歪了歪头,什么都没说。
红袖神尼细细打量,发现她身上除了一件红色外袍罩着,什么都没有穿,连脚都是赤足踏在地上。
而她身上这件外袍细看之后也觉得分外眼熟,看衣料针脚分明是苏梦枕惯用的。
红袖神尼心中微动,沉吟片刻,放下准备拔刀的手,从松木的柜里取出布衾,慢慢靠近她,欲给她裹上。整个过程中,红袖神尼全神贯注,时刻准备出手,但她却只是看着红袖神尼的动作,什么都没有做。
然而柔软的布料从她的身体中直接穿过,落在地上。
一只手疾如惊雷又轻若柔风捏住她的脖颈,红袖神尼出手便扣住了她的生死。
然而她却没有任何惊惧或者反抗,只是呆滞地看向红袖神尼。
虽有脉动却完全没有起伏变化,只一下一下呆动。红袖神尼分出一丝真气探入少女筋脉,却是泥牛入海,毫无反馈。再加上这跌落在地的衣裳,红袖神尼惊疑不定地审视着少女,心中揣测连连,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手。但眼前之人,如何看,都只是一个年岁不过十六左右的少女,不过脸色略微苍白了些,一双眼空空懵懵恰如痴儿。
在她仰望自己的脸上,红袖神尼看出自己幼徒三分模样,又觉得她下半张脸有几分像久不相见的旧友。
见少女仍旧只乖巧望着自己,她不觉声音温和几分:“你且等等。”
红袖神尼缓缓伸手,牵起少女,带着她坐上白木玫瑰椅。
门外匆匆脚步声已经被红袖神尼灵敏的耳朵捕获,她转身开门,请金风细雨楼供奉大夫入门给床上的苏梦枕诊脉。
红袖神尼余光看到大夫完全没有任何犹疑地直奔苏梦枕,就如同看不见少女一样。
坐在玫瑰椅子上的少女安静地看着一身绛紫的红袖神尼和穿着青衫的树大夫围在床头。从她的角度刚好能看见苏梦枕的侧脸,一张惨白的脸,一张久病缠身的脸。
看了一会,她便收回了视线,似是困倦,慢慢闭上眼睛。
红袖神尼一边等待树大夫诊断完,一边观察着她,见她闭上眼却没有更多动作,便撤回心神,目光重新落在苏梦枕身上。
早在她前日第一次进苏梦枕房门后看见地上的张张亲书的机关奇巧、山川河图时,红袖神尼便明了自己这个大徒弟身上得了了不起的机缘。上书记录从农桑耕种,到铸钢火器,从民生保障,到作战指挥,无一不有,无一不精。甚至可以说是描摹出另一个盛世天下,这对红袖神尼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她虽久居山间,心中却记挂天下,这四十年来,朝中奸臣当道,皇帝昏庸无能,民间年年欠收,百姓堪堪裹腹,塞外辽主弱势,夷狄暗流涌动,整个局面虽安稳却如同绷紧的弓弦,再一用力便会断裂。
自有明眼人看出国朝乱象,然而时无英主。
轻易谋事,只会徒增硝烟,百姓何苦。
红袖神尼的目光落在苏梦枕的脸上,这张脸苍白无力,但她深知这张脸上的那双眼睛中始终燃烧着怎样的火焰。
曾经,这火焰无垠无凭,尚且能支撑一个身患绝症者拿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