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看到了吗?”身边有个眼睛下满是乌青,眼里布满了血丝的大哥哥问道。
凌寒宇点了点头。他能够从声音认出这就是刚刚跟他说话的人。
看护小哥哥看他没什么问题了,这才放心离开,只是叮嘱他刚解开绷带,不要过度用眼,要注意休息。
凌寒宇只是木讷地点着头,完全被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震撼了。
他以为自己所听到的已经够震撼和绝望了,没想到眼前所看到的,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他们在一间简易搭建起来的大帐篷里,一排排过去的都是行军床,一张张行军床上躺着的都是病号,凌寒宇前几天眼睛被蒙起来的时候总是可以闻到血腥味,但没想到真正看到的时候这么触目惊心。
相比较之下他已经算是受伤轻的了,至少他的四肢健在,放眼望去,这个帐篷里有失去了一只胳膊的,或者断了手指的,或者因为双腿被砸中已经血肉模糊,要是想保住命就必须当场截肢然后被送到这里来的……
凌寒宇努力地在整个帐篷中寻找自己认识的人,但是放眼望去,整个帐篷里有100多号人,有些他看不到,他又伸长了脖子想去看,结果扯到了背上的伤口,更疼了。
可惜目之所及,没有一个是认识的。
凌寒宇心想,也许说明他认识的人都没受伤,都活下来了。
他只能用这样的解释,来强迫自己不要多想。
大帐篷里的行军床也越来越紧张,凌寒宇眼睛好了之后,就主动申请把床让出来给别的需要的伤患,临时病房的各位看护还称赞了他,年纪虽小心却装着天下。
他的脚比他想得要严重些,凌寒宇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自己的脚是不是又好些了,可是每次一动,都还是彻骨铭心,他也只好焦急而又耐心地等着腿伤痊愈。
可是光靠着这临时病房没有认识的人就是好消息这样的臆想,已经无法安慰到他。
黄金的72小时救援时间早就已经过了,他听到了许多人死去的消息,有些都已经救出来了,却还是因为伤太重而去世了。
凌寒宇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
死亡在这里成为了冰冷的数字和尸体,他们最后会变成一个个名字,而失去了他们原本作为生命存在的鲜活。
他的腿在受伤第十五天的时候允许去掉支架,他可以走路了,虽然走路还是有点一瘸一拐,虽然速度非常慢。
凌寒宇跟看护请了外出的事,看护仔细检查了,才放他走,他一瘸一拐地走出了临时医院。
真有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放眼望去满地都是临时医院,一个又一个的大帐篷。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家在哪个方向。
他看到有穿着解放军服装的叔叔,才敬了个军礼问道,“叔叔,请问一下,永昌镇土坑村怎么走?”
这解放军叔叔听到他这么一问,赶紧看了看他身上的伤,确认应该还撑得住,才双手握在他肩膀上道,“孩子,你可一定要撑住呀,那地方后面是一座大山,山体滑坡,石头滚下来啦,一个人都没啦。”
凌寒宇就这样,在地震后的第十五天知道了自己的父母和妹妹的死讯。
他一听到解放军叔叔的话,瞬间就不淡定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么多天来所做的心理暗示果然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凌寒宇几乎是一瞬家就想要冲过去找自己的家人,但是却被死死拦住。
每个参与救援的人这些天见的惨剧都已经够多了,他们所能做的就是让逝者安息,生者坚强,他死死拽住了处在崩溃边缘的凌寒宇,告诉他,因为山体崩塌,那里已经全部被掩埋在了废墟之下,而且现在路也堵了,车进不去了。
凌寒宇的运气很好,他在地震的时候跑出来了,人在还算空旷的大街上,又在余震导致山体滑坡前被救且运送出来,因此才保住了一条命。
可是,村里的其他村民就没这么好运了,房子塌了,山体的石头滚下来,救援进不来,要先挖路,路障挖开的时候,早就过了救援的最佳时期,人不吃不喝东西最多可以撑三天,即便是再强壮的人也基本不可能撑过一周。
而救援队进来的时候,已经是第十天了。
救援工作仍在进行,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基于人道主义还在做的事,人生还的希望渺渺,但即便死去,也应该找到大家最后的遗容,给所有人一个入土为安的机会。
土坑村真真是应了这个村名,成了一个被砂石掩埋的村,它像一个巨坑,坑杀了生活在这里的所有村民。
村里总共挖出了327具尸体,救出42人,大多数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村里留下的多是老弱妇孺,地震来临的时候,他们有些人甚至在午睡中,就这样在睡梦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凌寒宇不止失去了父母和妹妹,他的大伯,堂亲,关系近些的,都在这场地震中丧生了。
他一夕之间成了孤儿。
所有的东西都被埋在了废墟之中,埋在了那个炎热的午后。
除了痛苦的记忆,将伴随他们终生。
凌寒宇不过是个13岁的半大的孩子,他甚至没有钱为自己的亲人筹办盛大的葬礼,他没能如自己的父母一辈子在农村所接收到的理念一样,要风光大葬,子孙满堂地欢送,才不枉这此生。
他们不会有风光大葬,也不会有族亲来送葬了。
凌寒宇的父母和妹妹,由政府出资,死后安安静静地躺在了金山公墓中,这座半山环绕的墓,因为不在北川,不在地震应力最大的地方,得以保存,成为更多人死去的长眠之地。
汶川地震共造成北川县8605人去世。
他们入土为安的时候,凌寒宇背上的伤才堪堪好,他的脚还不能长时间站立,他立在父母和妹妹的坟墓前,看着他们甚至没有一张照片的墓碑,眼泪止不住就留下来了。
巨石掩埋了一切,泥石流冲走了一切,本来他们依山而居,他从小总在家后面的那座山上野的,也很喜欢上那座山玩。
他的父母,甚至打算去看看那座山头有没有承包的价值,打算因地制宜,靠山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