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自己妹妹的坟墓前,像讲述听来的故事一样,用尽可能平稳的口吻,向唐茵讲述着这一切。
一开始他还很克制,语气虽有微微的颤抖,但还是一个句子,一个句子完整地说出来了。
等到说到地震来临时候的场景,唐茵从凌寒宇握着的手,感受到了他身上传来的颤抖,他的言语也开始哽咽起来。
地震后他所受的伤,他身上的痛苦,他所听到的无数的人间惨案,他都轻描淡写地带过。
但是在说到父母和妹妹的死讯的时候,凌寒宇一直竭力忍住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他没有看到他们死前的样子,不知道他们在地震前在做些什么,地震来临的时候又是多么地恐惧。
他们是地震一来,被房屋砸中,直接就晕过去,在睡梦中死去了吗?或者直接被砸中失去生命了?
还是就被掩埋在废墟下,互相鼓励,互相安慰,互相扶持,相信一定会有机会被救出去,怀抱着这种希望最后离开了人间?
或者,他们被掉下来的重物分开了,分散在房间的不同角落里,没有立刻死去,但是也没能见到彼此,只能用声音来互相鼓励,他们分别在黑暗中孤零零地死去……
凌寒宇在地震前就跑了出去,那时距离地震来临,还有3分钟的时间。
他没见过他们死前的惨状,但是这十四年来,他肯定无数次地在脑海中想过他们死前的样子,他像唐茵描述这些的时候,讲得无比逼真。
人的记忆有时候会随着时间渐渐模糊,但是如果你反复地想,反复地回忆,反复让它入梦来,那么,它甚至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清晰,它在你的脑海中就像一幅画,你可以清晰地说出这幅画里的每一个细节。
他记得那天他爸爸上身穿着条纹上衣,搭配着工装裤,看起来颇为帅气,他爸爸平时都不这么穿,这肯定是为了出门去学校见老师,特意换上的衣服。
他妈妈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坐在餐桌旁纳鞋底,他们穿不习惯市场上买来的鞋,总觉得那鞋底不够厚实,容易坏。
他的老公也许马上就要去包下山头了,这走山路费鞋,能穿普通的鞋子吗?想了想,不如自己多纳几个鞋底,厚实耐穿,走路也巴适。
冬儿和他刚午睡被爸爸叫醒了,他们甚至还穿着睡衣,还没来得及换上出门的衣服。
爸爸转头就告诉他们,他已经替他们做了决定,马上转学回来北川,寒宇就上北川一中,冬儿也在这附近就近上学就好。
他让他们抓紧时间换衣服,赶紧出门,办了转学手续他还有事要忙。
凌寒宇事无巨细地跟唐茵说着地震前10分钟的一切,这一切就像放电影似的,这些年来,肯定在他的脑海中播放过无数遍。
他的描述把每个细节都照顾到了,甚至还有相应的时间点他们分别都在做什么事。
他甚至连他们的一张照片也没有,他们的面容渐渐模糊,但是那天发生了什么却都历历在目。
他一边颤抖着身体,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唐茵一开始只是握着凌寒宇的手,到后来,也忍不住起身抱住了他。
她的眼泪也在掉,听着凌寒宇一清二楚地讲述地震前十分钟所发生的一切,她当然心疼在地震中死去的叔叔阿姨和冬儿,但是,这些年,凌寒宇该有多少时间是在回忆的痛苦中度过的?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他们的灵魂已经安息,但是活着的人,却还深陷在痛苦和自责中,即便过去了十四年,也无法从这种痛苦中走出来。
她不知道这些年凌寒宇是怎么过的,是不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在反复忆起当年发生的事?
他从不知道他们去世前是什么样子,但却想象了多种可能,他是不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无数次地梦到他们死前的惨状?
她从不知道凌寒宇这些年过的竟然是这样的日子,他的亲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孤苦无依地活在世上,不止忍受着失去亲人的痛苦,还无数次地受到良心的责备,将之亲之人的死都怪罪在自己身上。
她无比心疼此刻的凌寒宇。
“茵茵,茵茵,都怪我,要不是我,我不去打那个电话,我们一家应该都出了门,我是出门了才得救的,要是都出了门,也许他们都会活下来的……”
“我真宁愿死的是我,死的是我,他们都活下来……”
“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害死了他们呀,我才是那个该死的人……”
他无声地哭着,肩膀一颤一颤,这些年,他该有多么后悔,多么希望时光可以倒流,可惜,不能。
她把凌寒宇紧紧抱在怀中,两人都在落泪,唐茵的肩膀被凌寒宇润湿了,但她没有阻止他,这些事,他肯定从来没有跟谁说过,他把这一切都憋在心里。
难怪谭景辞说他憋着一堆的事情,早晚要去看心理医生。
唐茵觉得凌寒宇这些年没有心理奔溃,真是心理很强大了。
无论什么情绪,都应该有一个发泄的出口。
这些年,他是不是觉得愧对自己的亲人,所以才,甚至不敢来看他们一眼?
他把自己困在牢笼里已经太久了,难得今天在亲人的坟前,可以发泄出来。
唐茵希望他可以痛苦一场。
这漫天飞扬的雨丝,似乎成了哀乐的伴奏。
唐茵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凌寒宇的描述,没有打断过,也没有插话,也不知过了多久……
唐茵才开口道,“你要不要听我讲一个故事?”
把凌寒宇从怀里推开一点,两个人就这样直视着对方。
凌寒宇没说什么,唐茵就这样慢慢开始自己讲。
“从前,有一个妈妈带着一个女孩子坐上了一辆公交车。”
“车开到了盘山公路上,一边是峭壁悬崖,一边是万丈深渊。”
“可是这孩子却突然喊着要尿尿,一直吵一直闹,这妈妈没办法,只好跟师傅说了声抱歉,带着孩子,就在这盘山公路上下了车。”
“可是没想到他们才下车半分钟,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唐茵顿了顿,看着凌寒宇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