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正殿,烛火明亮,萧兰成伏案批阅奏折。
一旁侍奉的小内侍看见皇帝一动不动似木人一般,心里直打鼓,他出门去换茶,正巧碰见内务总管无疾,他连忙将人叫住。
“师父,陛下自打皇后娘娘那儿回来,就一言不发,不吃不喝的,捧着一本奏折看半天,这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无疾瞪他一眼,“陛下和娘娘鹣鲽情深,你胡诌什么,该干嘛干嘛去。”
小内侍挠挠头告退。
走到皇帝跟前青玉案旁,无疾躬身劝道:“陛下,您没用晚膳,又批了一下午折子,不如歇会儿吧,龙体为重啊。”
皇帝犹自出神,无疾摇摇头退下了。
真不知道这夫妻两闹什么别扭,旁人连插句嘴的余地都没有。
萧兰成神思不属,他心里很憋闷,又无法诉诸于人。
萧兰成年少被俘,落下一身病痛,生母为保全他的储君之位,自缢身亡,他在谈氏眼皮子底下强撑了数年,却也逃不过被废黜流放的命运,半生波折,费尽心机,在而立之年如愿践祚称帝。
他终于告别了阴暗晦涩、屈居人下的日子,从此以后,他可以尽情施展抱负,创造宏图伟业,成就太平盛世。
本该是人生最痛快的时候,他却不痛快极了。
他和谈氏少年夫妻,结发十载。
虽然他从未开口言说,但是谈氏在他心里有不可动摇的位置。
边地流放七年,谈氏的辛苦操劳他都看在眼里,多少次他病重垂危,都是她一个人撑住了他,为他寻医求药,四处奔走。
他能活到今天,全是因为这个起初他十分抗拒的妻子。
谈家百般欺压陷害他,但是于他有一恩,就是谈皇后将谈玉姈赐婚于他。
萧兰成早就在心中下定决心,此生绝不负她。
他要拿回自己应得的一切,他要将皇后的宝座奉予她,他要让她永远不必向任何人低头。
萧兰成用尽心机,创造契机,终于让他那年迈昏庸的父皇想起,除了在乌烟瘴气的朝堂之上党争倾轧,争权夺利,贪污受贿压榨百姓的几个儿子之外,还有他这个在边关屡次献计击退外敌的废太子。
他用了七年时间,回到都城尚京。
回京那一日,他分明见到她眼角闪烁的泪光,其中全是只有他们彼此才能明白的,不足为外人道的万千感慨。
登基后,朝臣上书阻拦他立后,说什么谈氏女不堪为后。
简直荒谬可笑!
谈家是谈家,谈玉姈是谈玉姈。
谈玉姈是他的妻,什么宋阁老的孙女,齐将军的侄女,完全不能和她相提并论。
他们夫妻之间已经插不进别的人,他想,她也一定明白他的心意。
她会是这个大宁的皇后,是他一个人的雍雍。
他们的孩子,会是大宁的继承人,生来受尽万千宠爱,他会尽心尽责当好一个父亲,用心教导儿女。
然而,他排除万难立她为后,费尽心思想要给她一个盛大的封后大典之时,她居然决绝到自请下堂,甚至放言不要腹中的孩子。
萧兰成如遭雷劈。
无论如何,他绝对不会允许她离他而去。
离开他,想都别想!
这一切的导火索都是那个香囊,萧兰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恨不得回到过去抽自己两耳光。
她姓谈又怎么样?她是谈皇后侄女又怎么样?
她可是雍雍啊,这么多年,并未做任何伤害他的事情,还一直守着他,护着他,她何其无辜?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香囊,她会贴身戴了多年。
现今,她身子虚弱,又怀了孩子,有点脾气再正常不过了。
徐院正再三强调,皇后体虚,怀相不佳,需细心照料,他今天却失了理智一样吼了她。
怎么办?
她素来柔和包容,但是也难免郁结于胸暗自垂泪。
她从来没有用这么尖锐冷淡的语气同自己讲过话,也没有流过这样大颗的泪水,一定是气狠了。
是他令她伤心难过,一切都是他的错。
天色已晚,她应当睡下了。
明日一早,他就去向她负荆请罪,大丈夫能屈能伸,错了就得认。
只要雍雍能原谅他。
萧兰成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定了道歉的说辞,才昏昏睡去。
睡梦中,他回到了被废的那一天。
定安五年,十一月初三。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皇帝命他脱下蟒袍,又嫌他动作慢,令几个黄门上前扒下他的外袍。
他一路走回东宫,屋檐下垂坠着一根根尖锥似的冰柱,冷冽的寒风晃动着老树虬枝,钻进他的衣缝,他全身的关节都在隐隐作痛,腿冻得僵直。
耳旁是东宫诸人哀哭之声,萧兰成内心一片荒凉,他麻木地看着众人的面孔,一个纤细的身影闯入他的视线。
是他的雍雍。
她为他披上鹤氅,萧兰成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贪心地汲取掌心握住的温暖。
他接了圣旨,悲愤交加,口吐鲜血。
迷迷糊糊之中,他听到皇后派人劝雍雍同他和离。
他心中冷哼一声,想拆散他们夫妻,真是痴人说梦。
也是,旁人怎么懂得他们之间的感情。
只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响起,“如此甚好,我愿和离归家,劳烦娘娘费心了。”
萧兰成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浑身上下汗津津的,起身长长出了一口气。
幸而,只是一场噩梦。
掀开被衾,他发觉此处不对劲。
这不是他的寝殿,屋外也没有内侍侍奉在旁。
身上关节处疼痛难忍,萧兰成剧烈的咳嗽起来。
声音惊动了前厅的人,他看见雍雍绕过屏风向他走来,她神情柔和,唇角含笑。
萧兰成的眼里突然就亮起了光,他心中雀跃不已,全身涌起一股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