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会照例在大队部的仓库里,仓库有两间屋大小,平日里存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像烂板凳,烂桌子,废旧的报纸啥的。给黑五类学习或者开小型的□□会或者审讯也都在这里,□□开始以后,这种会议越来越频繁,这个仓库的作用也越来越多了,民兵连长就指挥黑五类们自己动手进行了整理,腾出了不小的活动空间。
旺生爷和另外两个富农到了会议室,三个难兄难弟互相问候“吃了”“喝了”“天冷了”之后,就不再说话,各自蹲在一个角落里抽烟,屋里已经完全暗下来,鬼火一样的烟光在这个人脸上一闪瞬间熄灭,那个人的烟火又闪亮了,映照着主人同样铁青的毫无表情的脸,空气中弥漫着杂物发出的霉味和烟草味,有老鼠碰撞杂物悉悉索索的声音,算是给沉闷的空气增添一点点活跃的气氛。
二楞子领着几个民兵进屋的一刹那,三个人几乎同时把烟嘴倒扣到地上,磕掉烟嘴里还在燃烧着的烟沫,踏上一只脚,把可怜的一点点烟火踩死,他们是不敢在民兵面前抽着烟装大的。
二楞子经过几年的历练,已经成了民兵的骨干,荣升为副连长,其实民兵里的大小事务,都是连长分派任务,二楞子领着民兵执行,从这个层面上看,给村里人的感觉好像二楞子才是民兵最大的头。
靠东墙放着一条长凳,前面摆放着一张条桌,这是主席台的位置,两个民兵不等二楞子吩咐就点上煤油灯,很快屋里亮堂起来,二楞子坐在长凳上,黑色的长条脸照上了一层昏黄,脸就成了土灰色,他干咳了两声,吆喝说:“都甭吵吵了,咱开会了。”
其实没有人在吵吵,屋子里没有一点响动,刚才的老鼠看到气势汹汹地来了一堆民兵早就不知躲到那个洞里去了,二楞子这样说,一是营造个开会的气势,二是算是有个开场白。
一个念过书的小民兵读一段最高指示,二楞子不识字,这是他没法弥补的缺憾,上级的指示精神经过别人的嘴咀嚼之后自己才能知道,知道多少还要别人说了算,自己理解领会精神就大打折扣,要是自己也识文解字,民兵队长就非他莫属了。
上级指示很快读完了,权利又交到了二楞子手里,二楞子威严地高喊一声:“田书成出列!”
旺生爷怔了一下,以前开坏分子会议,批判都是先从富农开始,按当时土地所有来划分的话,自己家只是中农,就是可以团结的对象,不在打倒之列。但淄河涯村解放前是个穷村,没有在外经商的,只有一户地主,闹农会时□□的厉害,上吊不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带着老婆孩子跑了,至今没有音讯,剩下两个富农挨□□人数少,气势不够,就从中农里挑出了旺生爷,因为旺生爷大儿子当国民党,虽然是下落不明,但也保不住是跟着大部队跑到台湾去了,这样旺生爷就和两户富农一起成了坏分子。但□□时也是有顺序的,先富农再轮到他,今天怎么第一个就点到自己名字了?
听到侄子的号令,旺生爷低着头,朝前大跨一步,姿势很标准地后脚跟上,并拢,恭恭敬敬地站立,喊了声:“到!”
自从自己被划成黑五类,这个侄子就没叫过自己一声“叔”,更何况是在这种场合,在他眼里,只有阶级关系,没有同宗同族或者乡邻的情分。
“你儿子是不是跑到台湾去了?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二楞子喜欢单刀直入,从不拐弯抹角。
“不知道,这个畜生从出去就没回来过,听说是死在外边了。”旺生爷回答得很低但很干脆,这个问题以前拷问过很多次,只要不知道,谁也没有定性,若干次这个问题都是这样不了了之,自己也就过关了。
但这次二楞子还是发怒了,他吼道:“你还想抵赖,说,是不是收到台湾来信,你把信藏起来了?你是不是和台湾暗中勾结,搞□□活动,妄图反攻倒算?”
旺生爷忙提高了声音否认:“没有没有,俺没收到信,俺要是收到了,早就交给政府了,俺和台湾没有一点联系,俺拥护□□,拥护社会主义。”平时挨批,旺生爷是很少说话的,说他在旧社会雇短工雇长工剥削劳动人民,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对的不对的他都不反驳,只是点头认罪,但在儿子是不是跑到□□上,他坚决不承认,他知道承认的后果,何况自己确实也不知道。
二楞子从桌子后边转过来,来到旺生爷眼前,抓住他胸前的衣裳,说:“还嘴硬,谁能证明你儿子没跑到台湾?你拿不出证据来,就是反动派,就是特务,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招了。”
旺生爷挺了挺摇摇欲坠的身子,低声但一字一顿地说:“谁看见那个畜生跑到台湾了?俺是以前听别人说他死了,俺不是反动派,俺不是特务!”
一个小民兵喊:“狗特务,还嘴硬,看来不打是不会招的!”
二楞子忽然醒悟,对呀,以前就是光红口白牙地问话,当然没有结果,必须上硬手段,他把抓旺生爷衣服的手,由右手换成左手,这样右手就腾出来了,因为二楞子习惯用右手,右手更有劲道,右手扬起,啪啪两个巴掌扇在旺生爷的脸上,声音沉闷但响亮,像过年时放的土炮仗。
旺生爷没有倒下去,得力于二楞子的左手还抓住衣服,起到了辅助站立的作用。
二楞子继续逼问:“说,你儿子是不是跑到台湾去了?是不是来信叫你们随时准备着反攻大陆?”
被侄子扇了两巴掌的旺生爷突然挺起了腰,抬高了嗓门说:“那个狗杂碎解放前就死了,还能托鬼给俺捎信?今日你就是打死俺,俺也不是特务!”
二楞子发觉旺生爷态度好像硬了,更来气了,对着几个畏畏缩缩的小民兵喊道:“狗特务造反了,还不动手?打呀 !”
话音还没落,他顺手抄起一条板凳腿,抡起来就向旺生爷砸去,毕竟民兵年轻,手里又拿着武器,旺生爷被打倒了,踉跄了两下,头重重撞到桌子上,桌子没有倒,但桌子上的煤油灯倒了,油流出来,火苗顺着流淌的煤油呼地燃烧起来,屋子里登时亮如白昼,很清楚地看到血顺着旺生爷的额头流下来,身体也颓然地倒下……
一些小民兵吓傻了,呆呆地站着,不知道是先救火还是先看看旺生爷是不是死了。
刚才喊打的小民兵见副连长都开打了,觉得对阶级敌人不能心慈手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