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敌人越狠就越革命,喊道:“还装样儿,打呀!”举起一个板凳面儿,朝着旺生爷的小腿骨就砸过去了,其他小民兵也迅速行动起来,桌子腿、椅子腿雨点一样落在旺生爷身上……
“还不住手!”门外传来一声断喝,随即走进一个人,穿着整齐干净,面色白皙,跟普通社员的形象截然不同,这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田旺祥,刚才村里的一个社员找他,说是孩子发烧,让他去看看,他是来卫生室拿药,听到仓库里吵吵着打起来了,就看到了旺生爷被围打的一幕。
旺生爷蜷缩着躺在地上,血从额头流到脸上,面如死灰,几个还想跃跃欲试地民兵都不敢再动,二楞子还不甘心,嘟囔着说:“旺祥哥,他是……”
“他是你叔!”田旺祥狠狠地瞪了二楞子一眼,咬着牙说,“你简直是个混蛋,对着叔,你咋下得去手?”
二楞子被骂,却不敢再吱声,他知道这个同族的哥在村里的分量,不用说自己,就是民兵连长、支部书记也敬奉着他。
田旺祥来不及再教训这个二楞子,顺手把二楞子扯开,吼道:“滚一边去!”然后跨过去,查看旺生爷的伤情。
桌子上的火已经扑灭了,屋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田旺祥喊道:“到俺屋里端过罩子灯来,去通知支书和民兵连长来,人伤得不轻,准备上医院。”
立刻有民兵分头行动,罩子灯取来了,田旺祥慢慢把旺生爷扶起来,对着二楞子喊:“过来,搭把手,扶着叔。”
二楞子虽不情愿,也不敢不听,乖乖地过来,小心地让旺生爷的头靠在自己身体上。
田旺祥全面检查了一下旺生爷伤势,头上的伤没有大碍,额头鼓起来个大包,边上破了个口子,血已经止住了,田旺祥给他上了药,用绷带缠起来,严重的是腿,他轻轻地敲击一下,旺生爷疼得大叫一声,田旺祥摇摇头,又一次大怒,吼道说:“你们这些混帐东西,下手也太狠了,把腿都打断了,通知他家里人上医院。”
他小心翼翼地把旺生爷的腿板正了,把胳膊上、身上、腿上破了的地方都涂抹了红药水,旺生爷全身都红彤彤的。
田旺祥站起来,对二楞子和那些民兵卒子怒斥道:“你们自己看看,把一个老人打成啥样了?你们这是往死里打啊,你们没有父母呀?告诉你们,现在是新社会,不是解放前闹土匪的时候,不管他是啥成分,打死了人是要偿命的。”田旺祥的眼角早就渗出了泪。
屋子里很快聚集了住在大队部附近好事的社员,有些围在门口,院子里也站着一些刚刚赶过来的人,他们本来是来看热闹的,但看着旺生爷衣裳上都是一片片血红,有些眼软的也跟着掉泪,他们唧唧嚓嚓小声嘀咕,互相传递着民兵打了旺生爷,打断腿了,旺生又出伕去了,媳妇又怀着孕,还有两个小崽子,可咋办,至于谁对谁错,在当前形势下,他们还不敢妄加评说。
支书齐福永和民兵连长田玉清前脚跟后脚地赶过来,趴在门口看热闹的社员自动闪出一条道,两人来到屋里。
旺生爷已经平躺在地上,满身土,衣裳上有斑斑血迹,头上缠着纱布,头发乱糟糟的,紧闭着眼一动不动。
支书问田旺祥:“咋样?”
田旺祥说:“伤得不轻,头上磕了一道口子,浑身都是伤,腿断了,这还不是最重的地方,主要是伤着跟腱了,不好治,要治不好,就瘫了,就是治好了,腿恐怕也瘸了。”
旺生爷疼得脸上渗出汗水,田旺祥说:“叔,忍住点,会很疼,俺给你缠上绷带就好了。”
旺生爷“嗯嗯”着,声音很痛苦。
田旺祥对支书说:“书记呀,俺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但今日俺是实在看不过去了,可不能这样打人,今日俺来给社员拿药来的,正好碰上了,几个民兵围着,举着板凳棍子还想打呢,再打可就出人命了,真出了人命,上级那儿也不好交代。”
支书唯唯地点头,好像他现在不是全村的最高长官,而是一个小学生正在接受老师训话,他也知道田旺祥确实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平时就是给村里大人孩子看病抓药,从不议论张家长李家短,也不评说政治对错,对身边的人事似乎都置身事外,没人找他的麻烦,他也不沾政治的边,全村人都对他怀有一种敬畏,他这支部书记也要敬他三分。支书带着点尴尬说:“俺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这些民兵没轻没重的。”
支书和民兵连长的眼对视了一下,没有说话,但两人心里明镜似的,旺生爷的挨打是必然的。前段时间,公社领导换了一大茬,成立了新的革命委员会,各大队的革命运动空前高涨,今天这个大队揪出了一个反动派,明天那个大队打倒了一个□□,两天前,公社革委会召开全公社各大队支部书记和民兵连长会议,会上,革委会主任分析了全国革命形式,对全公社□□开展的情况进行了总结,对运动开展得轰轰烈烈的大队支书和民兵连长,进行了表彰,带上了大红花,发了笔记本。会议更重要的一项内容就是对那些对□□认识不够,运动开展不深入的大队提出来了严厉批评,点名批评的就有淄河涯大队,公社革委主任贾胜利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淄河涯大队问题的严重性,全大队从土改以来就只有两个富农,一个中农,黑五类中,有“富”和“坏”,怎么就不能揪出个□□和□□?下一步,要是工作再没有啥进展,支部书记和民兵连长不光是撤职,还要深挖根源,是不是对□□不满,是不是有包庇和纵容□□的嫌疑。淄河涯大队的支书和民兵连长听得后背嗖嗖地冒冷气,脸上却是大汗淋漓。
支书齐福永和民兵连长田玉清怀揣着两只小兔子,灰头土脸地往淄河涯大队奔,两人一路合计,筛查了大队的所有社员,这一时半会也实在是没有够黑五类条件的,要说有希望和□□沾上边的,能榨出点可供批判的东西的也就是旺生爷了。两人既定了方向,到了大队,晚饭也没有吃,立刻招来了基干民兵,做了动员,又单独对二楞子进行了交代,突击审查旺生爷,务必查出他儿子跑到台湾去的问题。
民兵连长狠狠看了二楞子一眼,高声说:“你是咋办事儿的,你是民兵副连长,就是问问情况,咋还打人了?下手没轻没重的。”意思很明显,责任都是二楞子的。
二楞子想嘟囔说:“你叫俺审出他是特务。”但二楞子还没傻到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