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贞真的没地方可去,自己两个娘家,可是哪一个娘家都没了自己的亲人,她就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脑海里一片空白,她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想去想……
这是自己熟悉的家,熟悉的院落,里面应该有熟悉的爹,在这个家里,她和爹吃着粗茶淡饭,却其乐融融,只要有一口好吃的,爹都乐呵呵地看着她吃。夏天晚上,爷俩在天井里那棵枣树下乘凉,爹用一把大蒲扇,给她驱除暑热,驱赶蚊蝇;冬天里,家里被子少,爹把厚被子给她盖,睡前爹先把她的被窝暖热了,再让她睡觉。村里女孩子都捞不着上书房,但爹知道她的心思,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攒钱给她拿学费,买书本,让她上了书房。为上书房的事,她曾经去找过红英,让红英娘答应让红英跟自己一起上书房,被红英娘跳着脚、喷着唾沫星子骂:“你个骚妮子,还来鼓捣俺红英上书房,说得轻巧,她上书房了,家里的地里的活儿谁干?弟弟妹妹谁带?她在你家都跟着学坏了,一个丫头片子,迟早要嫁出去,上啥书房?也就你爹那个老光棍子,傻到家了,捡了你这么个丫头,还以为捡着宝了呢,捧着供着还叫你上书房,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小姐呢,啊呸!”红英娘用一个“呸”把向贞赶出了红英家。
可是爹愿意傻,愿意拿着向贞当宝贝,向贞常常想起爹牵着她的手,她蹦着跳着,像兔子一样撒着欢,对爹唠叨着老师咋表扬了自己,说书房里发生了啥可笑的事,爹有些听不懂,有些听得懂,爹都乐呵呵地听着,不断地点着头。
门上插着门栓,天井里死一般的寂静,以前她回家的时候,门都是敞开着的,爹就在天井里那棵枣树下,爹会听到她的脚步声,在天井里大声喊:“回来了,向贞。”爹不像村里人那样,只要是女孩,都喊“妮子”,爹一直叫她的名字。但现在什么都没有,爹走了,不在家里,爹去哪儿了?没有爹的家就不是家了,她该去找爹的……
向贞跪在爹的坟前,叫了一声:“爹……”声音从她的心底发出,撕心裂肺一般,她的心一阵阵发痛,“爹……”的回声和尾音震荡着无边的黑暗,爹就在这黑暗里,向贞的心也沉在黑暗里……
向贞泪如雨浇,疼爱她娇惯她的爹已经长眠地下,一抔坟头,让爹和她阴阳两隔,她的悲伤她的哀怨她的无助,已经没有人理解没有人关心甚至没有人同情,爹走了,不会再牵挂她,在这世上,还会有谁牵挂自己?向贞想到了娘,那个娇小恬静,说话怕惊吓着蚂蚁的娘,那个给亲爹做了小老婆,备受冷落和大娘欺凌的娘,娘也疼爱着她,她从娘看自己的眼神里知道,从娘每天亲手给她编织小辫时手上的温暖里知道,但是娘还是抛下她自己走了,娘把她安顿给了坟里的爹之后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据说娘是到天上去了,因为娘上了吊,总之娘和爹都去了一个地方,现在她找到了爹,她该去找娘吗?但她不知道娘的坟在哪里,她结婚的时候,爹说要了却她的心愿,给娘亲上上坟,但他们跑了一天一夜,到了自己原来那个家的地方,当然家早已不是自己的家了,一部分成了大队部,一部分成了小学,没人告诉她娘的坟在哪里,她和爹只好对着家的方向给娘烧了些钱粮,悻悻而回……
远处传来隐隐地呼唤声:“向贞……向贞……你在哪儿……你在哪儿……”是爹吗?是娘吗?
声音越来越近了,越来越真切了,脚步声都听见了,是前邻大娘的声音,还有旺生的声音。
“向贞,你果然在这儿,快起来,地上凉,快起来,你来这儿干啥?刚才你孩子他爷急坏了,跑到咱家敲门说找不着你了,到底出了啥事儿?”大娘一边来拉向贞,一边语无伦次地问着。
向贞从懵懂中醒过来,她已经不哭了,泪已经流干,她试图站起来,但腿已经麻木了,不听使唤,她挣扎了一下,又颓然地坐下。
看到了向贞,旺生紧张的情绪松弛下来,但想想向贞不言不语地离开,让他和全家人都担惊受怕了半夜,不免有些气恼,他过来拉她,低低地说:“你出来也不说一声,俺到处找你。”
向贞一听旺生还是一副怨怪的语气,甩脱了他的手,尽量平静地说:“要是俺死了,你就不用找了。”
大娘一听,立刻数落向贞:“你这孩子,咋说话呢,啥死呀活呀,今日当着你爹的面,你说,你爹是不是盼着你活得好好的?你说这话不是伤你爹的心吗?想想你娘撇下你走了,你是碰到了你爹,要是碰不到你爹,你还不和死猫死狗一样?你再想想你的仨孩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咋活?咱都要好好的活着,有啥事说啥事,咋也不能想不开,人这辈子谁都不容易,遇到坎了,咬咬牙,也就迈过去了,都当娘了,这个理儿还不懂?”
大娘说着说着,已经泣不成声,向贞的泪再一次涌出来,旺生用力地半抱着把向贞拉起来,说:“是俺错了,找不到你,俺太着急了。”
向贞其实也没想到死那回事,但自己无意中说出来,也吓了一跳,是呀,自己的生命是娘和爹给的,自己没有权利去糟蹋,为了孩子,为了所有关心自己的人,委屈算啥?苦难算啥?向贞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说:“大娘,你放心吧,俺没事了,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俺就是想爹了,来跟爹说说话,说完话,俺心里敞亮了。”
大娘说:“闺女,这就对了,遇上不顺心的事,就多想想孩子,俺也知道这段时间你日子不好过,不好过也得过,共产党打下天下就是为了咱老百姓,再搞运动也不会要咱的命,也不会让咱过不下去,以后俺家就是你娘家,有啥事来娘家找俺。”
大娘虽然唠叨,但说得都是实实在在的理儿,想想自己小时候,和大娘一家非亲非故,但大娘常常给自己送这送那,自己出嫁,都是大娘一手帮着操办的,现在自己被定成□□,大娘也不避嫌,这种恩情向贞无以为报,只有默默记在心中,她的泪再次流下来,哽咽着说:“大娘,俺记住了,只要你不嫌弃,以后走娘家,俺就照着咱家走。”向贞故意把你家说成“咱家”。
大娘擦了一把泪花,说:“看你这闺女说的,大娘盼不得呢。以后谁再敢欺负你,有娘家给你撑腰!”大娘说着,瞅了旺生一眼。
黑暗中,旺生看不见大娘的眼光,但他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他低着头不敢说话。
向贞和旺生把大娘送回家,已是大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