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翻向里边,想继续他的梦。
向贞把他的嘴巴捏住,说:“赶紧起来,真有人,不会是贼吧?”
旺生有气无力地苦笑着说:“你拉倒吧,现在哪儿还有贼,贼来偷啥?偷人?偷人还得管饭。”
爷屋里的门敞开了,他站到天井里,对着道门低声喊:“谁呀?”
道门口有人低声说:“老哥,是俺,向贞爹。”
向贞两口子慌慌地出来,见爹扶着门框站着,门口是一个小推车。
向贞不知道发生了啥事,一阵自责袭上心头,这么艰难的时候,自己光顾着自己一家了,好长时间也没去看看爹,看来是爹过不下去了。她紧走两步,过去搀着爹,说:“爹,你咋来了?快进来。”她感觉爹的身体很沉,像是自己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整个的要靠外力才不至于摔倒。
爹没答她的话,对站着的旺生说:“旺生,你把车子上的东西卸下来。”
旺生爷已经点着了煤油灯,向贞扶着爹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进了大屋,让爹坐下,旺生也提着东西进来了——是半口袋粮食。
旺生爷说:“哥,你这是干啥,你咋有这些粮食呢?你留着吃了呀,你这是个啥意思?”一向心思缜密,说话利落的旺生爷竟然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向贞给爹倒了碗开水,说:“爹,先喝口水,慢慢说。”向贞看着爹,爹的身体像一根枯柴,仿佛一折就能折断,脸上的皮像一层窗户纸包裹着突兀的骨头,嘴和眼睛夸张得大,爹已瘦得没有人形了。向贞的眼里驻满了泪,怕别人看见,转过头,默默用衣角擦去。
一碗热水下肚,向贞爹精神好多了,他喘出一口气,说:“这些粮食俺也吃不着,给景仁送来,你们人多,日子不好过,孩子小,别饿着他。”向贞爹停下了,又开始喘气。
向贞说:“爹,你咋攒下这些粮食?你甭净省着,你看你都瘦成啥样了,你甭惦记俺,俺有粮食呢,这些你拿回去吧,你好好的俺才放心呢。”
向贞爹笑了,说:“这傻闺女,俺送来了,还能拿回去?你们放心吧,这些粮食是俺攒下的,俺自己也留下了,一个人怎么着也好对活(对付)。”
旺生爷说:“这样吧,老哥,你就住下吧,一个店里好起火,咱在一块儿相互照应着,怎么着也能过去这段日子。”
“不用了,家再穷,也舍不得撇下,俺还要回去上生产队干活呢。” 向贞爹对着旺生说,“你去把景仁抱过来,俺看看。”
旺生转身去了。
向贞爹还在唠叨:“老哥呀,向贞以后可就交给你了,这孩子要强,可俺知道她心里苦呀,跟着俺过了十来年穷日子,委屈她了,俺一个孤老头子,有了这么个闺女,就是以后死了,逢年过节的时候,还有闺女给俺送钱使呢,俺知足了,知足了!”浑浊的泪在老人眼睛里一闪一闪的。
向贞觉得爹说得语无伦次,越琢磨越不对劲儿,觉得爹像是要交代后事的意思,她面带惊惧地说:“爹,你说啥呢?俺可不许你往歪了想,谁说俺跟你过穷日子了,别的女孩有的东西,俺不是都有吗?啥死呀活呀,咱都要活着,你再这样说,俺真生气了。”
“是,是,俺是看着你们都活着,高兴,说胡话呢。”向贞爹笑了,像向贞小时候一样点着她的鼻子说,然后他往旺生爷面前凑凑说,“这些日子,村里人都饿疯了,天天死人,村里也不太平了,后晌常有人爬墙到家里翻腾,俺一个孤老头子,就怕这个呢,俺就把这些送过来。”
旺生爷说:“哪个村都一样,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呢。”
向贞问:“爹,你真留下吃的了?”
“留下了,留下了,都藏好了。景仁,快叫姥爷看看。”旺生把景仁抱来了,向贞爹忙去看。
景仁包裹在被子里,还在甜甜地睡着,向贞把他的小脸露出来,小家伙眉目清秀,白生生的,像极了向贞,就是脸上没肉,向贞爹说着:“小景仁,姥爷来看你了,姥爷来看你了,孩子太瘦了,都只剩骨头了,可怜呐。”
向贞爹说着说着,眼泪终于掉下来,顺着他干瘪的脸颊落到嘴里,他吸了吸鼻子,抹掉了眼泪,自嘲地说:“看俺这没出息的样子。”
向贞想把景仁叫醒,向贞爹说:“让他睡着吧,俺得走了。”
向贞爹站起来,继续说,“俺得趁着天黑回去,不能让人知道俺来送东西。”
全家人看劝不住,都站起来,向贞说:“叫旺生送你吧。”
旺生说:“行呀,爹,天黑,路也不好走,俺送下你再回来。”他把景仁往向贞怀里塞。
向贞爹忙阻拦,说:“不用,不用,要叫人碰上了,反而麻烦,来的时候,推着东西,俺害怕,回去俺就不怕了,你甭看俺瘦,身体硬朗着呢,这十来里路俺一口气就来到了。”
向贞想想也是,这年月都敏感着呢,她没有接孩子,搀着爹往外走。
“不用你扶,俺自己能走,放心吧。”向贞爹说着,甩开向贞,真的脚步稳健地走到道门口,回过头说,“都甭送出去,叫人看见就不好了。”
向贞爹扶着门框停了停,不放心似的叮嘱一句:“妮子,好好活着,好好活着……”然后迈出了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