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荣两府,在南北都有庄子,大多数庄子,收租收的是银子偶尔带一两样特产,南北又各有一个大庄子,收实物地租供府里吃喝。
收银子的庄子,是林之孝和周瑞在收,下面的庄子总免不了水旱灾害,这报灾了府里会酌情少收些账,天高皇帝远,是不是真受灾了,连皇帝有事也搞不清楚,为了争取今年“受灾”,林之孝和周瑞去收账,哪个庄子都是捧着。
跟佃户要七成八成地租,还要鸡鸭猪羊供奉,却只交回来五成。
一年所得光租子就万两不止,账房、总管房、库房都能分润,后街上各家的宅子都修得光亮气派。
各种弊端全面开花,几乎每一个环节都有人要做手脚,而且每一个有油水的缺空出,在后街下人群体中都有预估的真实收益表,要拿到这个缺,看得是跟总管们的关系远近和孝敬的银钱多少。
“比如我们姊妹身边二等丫鬟的缺,不先孝敬总管三五十两,是得不到的,凤姐姐身边和二哥哥身边的缺,更是完全不放出来,总管自己找亲近的人顶。”
“按说这样欺主的刁奴,难道不该送到衙门里去?最次也该打一顿紧紧皮?”
“不行,除了太太放纵外,他们还有底气。”
凤姐那样厉害的人,遇到一星半点办不妥的事,下人们立即要挟,要她分一半好处出来。
“府里掌事的管家和管家娘子们,几辈子下来早已经结成一张大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在这网里,他们才是一边的。他们能量大,认识的人多,太太也动他们不得凤姐姐也只能靠着精明厉害强撑。尤其为了他们不给宝兄弟将来使绊子,太太连身边的丫鬟都放纵,反正是官中的财物,她还能讨个好名声卖人情。”
“而我们的一家之主,我的父亲,只要这些人把他服侍好了,他都丢给旁人去忧心。”
“他为什么不管?为什么装作看不到?”
“因为他也一样,他不敢面对这一切,赖大,就是他自己,他贪国库钱的方式,和赖大一模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探春把紫竹令掐的吱吱嘎嘎响,气得再也说不下去了,缓了一会儿才道。
“从前我总幻想,若是生为男子,一定要考科举,出人头地,比老爷做更高的官,名正言顺让一家子人都听我的,不好的下人,想撵谁就撵谁,不上进的子弟,想打谁就打谁。”
“但我没想过,科举的终点是什么。”
“现在我知道了,二哥哥说的不是疯话傻话,科举的终点,不是做官,而是,做个贪官。”
“他们也靠姻亲织一张大网,下面受害的小民百姓,比府里多多了!对他们仁慈,就是对大多数人的残忍。”
“把这府里的问题放大一万倍,大概就是我们活的世道,好好的人,要想在这样的世道活,不狠怎么行?”
“自古邪不胜正,我们这一家人,要么把心都用在内斗上,要么想着怎么占公家便宜,要么闭目塞听。”
“若说我是他们生的,便要跟他们一路,我可以立个誓。草木尚且出淤泥而不染,出身不能决定我这个人,若我哪天也成了贪赃枉法的人了,愿意五雷轰顶,叫玩家分尸!”
这一段说完,探春的眉眼飞扬,更显夺目。
宝玉忍不住喝了一声彩。
他自知自己时而糊涂,时而明白,小时候就能读懂老爷书房的信件和朝廷邸报,就说了禄蠹那样的话,被清客们好一通笑话。
不爱读科考的书,也有这个缘故。
家里都那么富贵了,何必再去做官再贪些外财呢?
可他什么都左右不了。
他更喜欢跟女儿们待着,也是因为女儿们大多心思纯净,凑到他眼前的男人们非常世故,婆子们也总想称量他。
“我就光图自己舒服痛快,早忘了小时候的心,甚至从来不知,府里的富贵,害了这么多女孩儿。”
不用说,宝玉自动跟大多数女孩儿站在一起!
“我感觉自己呼吸都有罪,都该死,姊妹们之所以受苦,都是因为家里有我。”
宝玉抱着胳膊打自己的头。
“我也是我的敌人。”
黛玉哂笑:“谁都有想岔了、做错了的时候,快留着你那有用的头,学医给女孩儿们赔罪去。”
迎春也柔声道:“宝玉,你怎么不想想,是你,总比是旁人好啊!你数数,这些年,你替我们顶了多少缸了?”
惜春赶紧跟着点头。
那肯定比她亲哥强百倍千倍不止。
宝玉总算好了。
惜春接着说:“我肯定是要跟他们斗到底的,至少要找到智能儿。”
“不管背后牵扯多少高官,我都要打听到。”
迎春也接着说:“我没有说和贪官同流合污、对贪官视而不见的意思。”
就算她们肯,玩家也不允许。
“我读祖父的兵书和笔记,大概有个猜测,我们敌人的规模很庞大——”
迎春并不是特别能言善辩的类型,越急越组织不了语言,急的团团转。
宝钗按住她的肩膀。
“这里,我来说吧。”
“就先从周瑞女婿,冷子兴的古董店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