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一片死寂。
今天的晚宴,不如说是家宴更为合适。能在主宅吃晚饭的,无一不是傅惊梅的初始班底和心腹。说这么多年没红过脸,是有些夸张的,毕竟平日里做事难免有些摩擦,可大家的感情放在那,无非是拌拌嘴罢了,从没动过真格。
而发火的主角竟然是程川,这更令在座的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起来。
孙小米害怕地往甘草背后缩了缩,阿镜却第一时间起身,站在了傅惊梅身后,随时等待着她的吩咐。阿影见状如梦初醒,急忙也有样学样地站在裴柔之身侧。昔日的伙伴,明显有了属于各自的小阵营,不得不说是件令人唏嘘的事。
傅惊梅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和裴柔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本想等吃完饭找个时间和程川聊聊的,这事闹的……连顿饭都吃不好。
她想要起身,却被裴柔之拦住:“巽卿,你是东家。”
傅惊梅这才醒悟过来。是啊,裴柔之是对的。尽管程川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有种姐弟的情分在,但在庄子其他人眼中,他们毕竟是雇主和雇员的关系。如果自己今天追着出去,被外面的人看到了,无疑是对庄主权威的伤害。
理想的情况中,别人会觉得是她礼贤下士。可现实是,人都是慕强的,看见她追着程川安抚,下意识便会觉得她弹压不住对方。日后她可能会经常外出,庄子中还是要委托给核心管事们,他们花了很大心血才将庄中的分工确定下来,已经形成的权力平衡不容打破。
傅惊梅轻轻叹了口气,没滋没味地拿起筷子:“大家接着吃吧,过后我会找阿川聊聊的。”
席上重新响起了筷子和碗碟碰撞的声音,只是众人都没了之前的兴致。方才诱人的菜肴此时味同嚼蜡,傅惊梅也没什么胃口,勺子将碗里的西施豆腐羹搅得稀碎。
“找人跟着他吧,别惊动。” 她小声在阿镜耳边说。
一顿饭吃得虎头蛇尾,原本准备通宵玩乐的兴致也没了,众人草草吃过后纷纷告辞。除了几个住处远的留宿在主宅外,其他人都各自散去了。
“这么晚了,你还亲自去?” 裴柔之靠在美人榻上,淡淡翻过一页书。
“不问清楚,我心里总是不踏实。阿川从没这样过,他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傅惊梅穿上薄薄的加棉外袍。北地的初夏,夜里还是有些凉的。既然要去谈心,还不知道得吹多久的冷风。
“把那个风帽也戴上。” 裴柔之嘱咐,“大虎,你去吗?”
大虎不情不愿地从被窝里探出个脑袋:“去呗,晚饭吃太多,正好溜溜食。”
“外面冷,你留这吧。” 傅惊梅知道大虎是担心自己,否则以它那个懒样,恐怕房门都不想迈。
“我乐意,要你管。” 大虎跳下床,摇摇摆摆往外面走了几步,不耐烦地站在原地甩尾巴,“还不把本大爷抱起来。”
傅惊梅骑上马,也没要人跟着,自己慢慢找了过去。程川并没有跑远,他就坐在老宅后门的石阶上,背靠着门板发呆。
老宅是傅惊梅最初买下的那座宅子,很长一段时间中,傅惊梅带着裴柔之和程氏兄妹住在这里。后来庄子建起来了,在裴柔之的坚持下另外起了座主宅,原来的这座就被改建成了管事们专用的议事厅,存放一些日常管理的资料,令牌等物品。
这里早就没人住了,白天往来的管事们高谈阔论、争吵不休,门前驴车和骡车往来。可到了夜里落锁后,便是一片寂静萧然,落在碎石路上的马蹄声就显得格外清晰。
程川抖了一下,觉得天气冷得可怕。其实他冲出主宅后立刻便后悔了,之后要怎么办?她会怎么看自己?
他像个被抽空魂魄的行尸走肉,不知何时已经游荡到了老宅的门口。在看到那扇门的一瞬间,他蓦然丧失了所有的力气,滑坐在了石阶上。
程川忽然觉得,哪怕自己如今早已不是街头那个朝不保夕的可怜虫,可他的内心仿佛始终留在那个时候,留在那个人开门递给自己馍馍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在向前走了,只有他还留在过去。
她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呢?程川瑟缩着抱紧膝盖。
“晚饭都没吃什么,饿了吧?” 傅惊梅坐到他身边,摸出个还温热的红糖馒头。
程川看着那个馒头,温顺地接了过来。是啊,能怎么样呢?随便找了理由搪塞过去,当作没发生过吧。她从来都是这样的,对所有人都很好,自己也没什么特别。何况……何况要是说出来,恐怕她再也不会搭理自己了吧。
“阿川,咱们认识很久了吧?”
“……唔。” 程川干咽下一块馒头,含糊道。
“我不想和你兜圈子,所以就直接问了。” 傅惊梅说,“你生我的气?”
程川咽下喉头的酸苦,艰涩地挤出一个笑:“和您没关系……是……”
“阿川,我要听实话。”
好不容易编织的谎言出师未捷身先死,程川脑子一片空白。面对她,他总是笨拙的。
“嗯。” 他最终还是承认了。
“为什么?”
傅惊梅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直接,程川已经招架不住,汗水顺着发根流进衣领。
“……我不喜欢杏儿。”
“我知道。所以我问的是,你究竟为什么生我的气。” 傅惊梅并不好糊弄,究竟两字重重落下。
看他的脸都憋红了,也还是说不出一句话,傅惊梅追问:“因为不喜欢我过问你的感情?”
怎么会?程川听见自己在心里大喊。多少年了,他盼着她能在乎一下,哪怕只是过问一两句庄中关于自己的流言。可是没有,她对他太了解,也太放心了,完美地掌握了亲近与冒犯之间的分寸。
“……”
“好吧,这样下去我们的聊天不会有任何进展的。” 傅惊梅摸了摸耳坠,“听着,阿川。你对我很重要——别假装你不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对我伸出援手的人,而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但我想,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过了彼此试探的那个阶段了,不是吗?”
程川还沉浸在她的那句“你对我很重要”中,露出一幅傻呆呆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