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后大典结束的那夜,江泊眠进了坤宁宫。新后端坐于婚床上,披着大红盖头。江泊眠想到了幼年和姚锦鱼的嬉闹,他说将来一定会娶姚锦鱼的,小姑娘只是歪着头笑眯眯地说自己可不是那么好到手的。
确实不好到手。
盖头下的人不是姚锦鱼。
江泊眠没有掀新后的盖头,坐在桌前一杯接一杯地合着合卺酒。
新后自己掀掉了盖头,望着江泊眠叫了声陛下。江泊眠看着她,红烛映在她的脸上,显得她分在动人。
可惜可惜。
江泊眠扔掉了酒杯,向着外室走去。
“你自己睡吧,朕想静会儿。”
徐静姝很有才德,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连荒废许久的杂院都收拾了出来。御花园的池塘里也多了几尾鲜活的锦鲤。
江泊眠看得出神,闪耀着银光的鱼尾好像闪过姚锦鱼微笑着的脸。
“太子哥哥!来抓鱼啊!”她那银铃般的声音又仿佛在耳畔响起。
一切恍如昨日。
“姚司籍小时候最爱抓鱼了。”江泊眠喃喃道。
“我知道。”徐静姝接过话,“阿鱼抓鱼,甚是有趣。”
江泊眠并不知道姚锦鱼和徐静姝熟识,有些意外地看着徐静姝。
徐静姝把手里的鱼食扔进池塘,“很意外是吗?她还有很多陛下不知道的事呢。”
“她为什么辞官?”江泊眠问。
“阿鱼想家了。”徐静姝一边逗鱼一边说,声音却不觉染上一丝可惜,“入宫前阿鱼一直生活在江南祖父家,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了,她爹娘都走了,她想回家了。”
“阿鱼说她最好的时光都留给了陛下,剩下的,她想留给自己。”
徐静姝的话让江泊眠久久震惊,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么多年的陪伴,是姚锦鱼自愿的吗?
在江泊眠还未想明白这个问题时候,却看见了姚锦鱼的坟。
六月,江泊眠亲下江南巡查。这是受过水患的地方,是姚锦鱼亲自治理过的地方,也是她的家。
他和徐静姝换了常服,走在江南的街上。茶馆里的说书人讲着当朝第一奇女子姚锦鱼的故事,看客纷纷。
听说这不远处的堤坝是姚锦鱼主持修建的,江泊眠想去看看,再去找找姚锦鱼。
六个月未见。
距堤坝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坟,被很好地修缮了起来,还有个女子领着一个小孩在坟前祭拜烧纸。
江泊眠有些奇怪,什么人会埋在这里?
走近一看,墓碑上镌刻的名字让他的呼吸一停——姚锦鱼?
“这里……埋的是谁?”他有些颤抖地问坟前烧纸的女子。
“姚司籍,前些年来赈灾的女官。多亏了她我们才能活下来,瞧,那边的堤坝就是她主持修建的。”女子指着湖中的长堤说道。
姚锦鱼?
江泊眠有些愣神,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女子这里埋的到底是谁,然后又跪在坟前用手仔细地摸着墓碑上镌刻的每一个字。
姚锦鱼。
生于福禧十二年四月,死于顺德五年五月二十九日。
五月二十九日?
那天他在干嘛?
江泊眠用力地回忆着,那天在干嘛?那天院里突然坠落一只飞鸟,钦天监说有一星辰要陨落。那天心脏闷闷地疼。
“锦鱼……”他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
是什么在疼?什么从眼里滑落?是什么如此滚烫?
江泊眠回头看着不远处站着的徐静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姚锦鱼的坟,不出声,看不出悲喜。
“你早就知道,对吧?”江泊眠几乎是在咆哮,“你既然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回应他的是徐静姝久久的沉默,空气中静得厉害,江泊眠跪在姚锦鱼的坟前,像是被抽了魂,眼睛红的厉害。
“她不让说,她不让我说。她要你忘了他。”徐静姝一开口,便是止不住地哽咽。
其实姚锦鱼早就快死了,她得病了,很严重的那种。母亲走的那一天,她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的死期。于是她闭门不出,不见外客。
她不怕死,但她怕死后江泊眠身边无人可近。她太明白江泊眠的性子了,所以她得做万全的准备。
她只好不停地写,写给江泊眠点点滴滴要注意的事情。写灾情如何缓,写后位不可再空。
她写的更多的,却是她那些难言的感情。
知道姚锦鱼死后,江泊眠强撑着精神回了宫,然后就像丢了魂一样,把自己终日关在养心殿里。
地上散落的一篇篇信件都是姚锦鱼写下的。这是徐静姝给他带来的,徐静姝说姚锦鱼要求把这些东西烧了,但是徐静姝没舍得。她觉得江泊眠有权知道这些东西。
姚锦鱼写青梅竹马,写两小无猜,写心爱的太子哥哥,写想嫁给他。又写先皇嘱托,要她好生辅佐江泊眠。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一直以来陪在江泊眠身边的原因,是辅佐他,为他铺路,巩固他的地位,杜绝小人之患。于是她一把火烧了心爱的话/本,收起玩乐的心思,疏远彼此的距离。她十分清楚地认识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永远都只能是君臣,不可再有分毫逾越。关于那些儿时的梦,就随着死去的自己一起埋葬了吧。
那些女儿家的小心思,都被姚锦鱼统统藏起来。先皇的逝去,太后的逝去,姚锦鱼自始至终都只能站在江泊眠身后垂着眸,在江泊眠失意想和以前一样抱抱她时,她只能惶恐地跪下说着“陛下节哀”。她也很想抱抱江泊眠,可是她不能。
姚锦鱼写她的孤,写她的独。她是人人称赞才学绝伦的姚司籍,是受百姓爱戴的姚司籍,是年少有为,是万千女子的梦想。但她独独不再是姚锦鱼。
“小时候的姚锦鱼可以站在她喜爱的太子哥哥身边,拉着他的手嬉闹,但是长大后的姚锦鱼不能了。她站在他的身后,永远站在他身后,只能站在他身后,恭敬称他一声陛下,不能再有分毫逾矩。”
“因为姚锦鱼是臣,必须是臣,只能是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