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眼泪:“害,你说这些干什么,都过来了,我们小满真是争气啊,老天爷可怜我老太婆,把小满送到了我身边。”小满给奶奶夹了块鱼肚子上最肥美,没有杂刺的肉:“放心吧奶奶,以后我一定挣好多好多钱,带你去好多好多地方,吃好多好多好吃的。”
春秀扯了扯因为喝了很多酒而面红耳赤的丈夫,掏出来一个红包递给小满:“小满,你能考上大学真给咱们家挣脸,城里不比咱乡下,这是我跟你哥的一点心意,我和你哥也不太懂手机什么的,你挑个自己喜欢的。”小满推脱不下,双手接下。
她带着奶奶的期盼走进了城市里的大学,她成绩很好,勤工俭学,美好的生活真的就在眼前了,她很少会做那些重复的噩梦了,那些冰凉刺骨的水和寒风,带着铁锈腥味的巴掌很少入侵到她的夜晚了。她每天都很忙,然后枕着枕头沉沉睡去。她偶尔做梦,是香甜的油条,是飘香的红烧鱼,和奶奶夏夜的蒲扇。
她真的就以为这个世界上最最美好的生活就真的在眼前了。
可是不是。
大三那年,奶奶重病,她躺在病床上一声一声地喊着立夏。小满跪在床前捧着奶奶的手止不住地哭泣。一旁的表哥擦了擦湿润的眼睛。
立夏,是奶奶的夭折了的三岁的女儿的名字。
小满捧着的手突然蹭了蹭她的脸,很轻,像她领她回家,第一次给她扎小辫子的时候一样温柔。
泪眼婆娑里,奶奶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小满的脸:“小,小满,不要哭。”
可是小满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砸在奶奶的手上,砸在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医院地板上。
在她领着她回家的第十四个夏天里,奶奶永远地离开了她。
“嗯,嫂子,我今年不回去了,工作忙,小龙还有你们的新年礼物我已经快递过去了,你们记得查收。嗯,好,嫂子我知道,按时吃饭,就这样,我挂了哈,拜拜。”小满单手挂了电话,另一只手提上了鞋跟,没吃早饭就匆匆地去赶地铁。
小满本科毕业后就留在了大学所在的城市工作,她工作认真拼命,晋升很快,上司也很看好她。早高峰的地铁人挤人,小满又开始觉得胃痛了。她想大概是因为没有吃早饭的原因,并没有在意。可是今天的肚子疼不是像往常一样疼着疼着就过去了,下了地铁之后她回头看了一眼鱼贯而入的人和低头快行的出站的人群。她头上的虚汗不停地冒,她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头晕目眩。她觉得自己像被冲上岸的鱼,怎么都回不到海里。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汗流进她的嘴里,像吃到一粒海水,像喝到了自己的眼泪。
她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再醒过来的时候头顶是一片苍茫又冰冷的白色,耳边是滴答滴答的水滴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的消毒水味和匆匆从公司赶来的小徒弟才让她清醒起来,意识到这里是医院。
她没觉得自己怎么样了,第一反应竟然是今天的客户还没有见,方案还没有改。她看向旁边焦急的小徒弟,等着她开口说出自己是急性肠胃炎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病。小徒弟张了好几次嘴,还是咽了回去。她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下等医生来,突然敏锐起来的听觉感觉到附近的脚步匆匆和点滴流进血管里的声音,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回来了,自己像条被冲上岸的鱼,要晒死在恶毒而残忍的日光里。
医生给她做了全面的检查,然后对着孤零零的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癌症,晚期。小满听不见医生还在说些什么了,那四个字像晴天霹雳,小满怔在了原地。她突然觉得有点口渴。之后的很多次小满再回忆起那种奇怪的感觉的时候,她最后找到了答案,她当时可能真的像一条鱼,那四个字就是最后晒死她的日光。
她在医院躺了一个月,该做的都做了,积蓄花了大半。在医生告诉她只能延长她一年到一年半的寿命的时候,小满决定放弃。
她回到了那个小村庄,只是含糊其词地告诉表哥和春秀自己生了有一点点严重的病。
她收拾了小院,整理了菜地,种上了玉米,重新搭上了葡萄架子。她睡在以前奶奶的床上,还残留着奶奶惯用的肥皂的味道。她睡得反而安稳了,那些在医院里没日没夜做着的噩梦像是被驱散了一样,她的梦里只留下了香甜的油条,滴水的葡萄和青涩的杏子熟起来的麦子。
她在午睡的时候被吵醒看到了闯进院子的脏兮兮的疯子。她把他留下了。至于原因,小满后来想,大概是人要死了,干什么都不奇怪了,她没有向春秀说起过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脏兮兮的,像小时候的自己,还有他咕嘟咕嘟往喉咙里灌水时,她莫名其妙地想起来要被晒干了的鱼。
她想:我们是一样的。
她一边玩着一边熬着剩下的日子,如村落黑夜般无边无际的孤独突然没有那么明显,有时候她盯着疯子的背影发呆,她总想贪心一点,好像活着的日子没有那么难熬,好像再活过一个夏天也很好。
小满总觉得自己贪心,两条都是快要被晒死的鱼,哪里有资格妄想返回海边呢。
小满躺在躺椅里,有一阵风吹过来,她突然听到了麦子劈里啪啦爆开穗的声音,然后狠狠砸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