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她要落下来了。
就好像在云层里,温暖又纯白,她舒舒服服地被云层包裹着,眼皮越来越沉。
“小姑,小姑。”云的外面有人在喊,声音很小,传到云里几乎听不见。身下的云慢慢地停下来,包裹着的云露出一角,绿色和红色一下子闯进了小满的眼睛里。小满有点费力地睁开眼,从小角看过去的人脸模模糊糊的,好像会动一样,一会远一会近,声音虚无缥缈,听得很费劲。
小满终于看清了云边的脸,是红扑扑的小龙,大概是跑着过来的,她感觉有雨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想起来兜里还有一小块奶糖,她有义务要哄一哄最钟爱的孩子。
奶糖是上次去集市买鱼的时候买的,她总是装在兜里几块,变魔法似的变给小龙,就像奶奶一样,她的魔法师走了,她就成了魔法师。
好远啊,小满想挣脱云朵抬起手,可面前的脸却一直在游走,她看不清楚。
小龙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了,他无助而大声地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小姑,他看见躺椅里的人慢慢地睁开眼,然后半眯着,在毛毯下面的口袋里摸索着,然后掏出一块糖,伸出毯子举起手慢慢往自己面前送。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落下,听见糖摔落在地上,像一声巨雷。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是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小满。
她还是落进云层里,落下去。
“妈妈妈妈!”小龙的哭声传遍了村子的巷子,他一边哭着喊着妈妈一边飞速地跑进自己家的院子里。春秀正在院子里给菜浇水,看见儿子身上蒸着热气,气喘吁吁,哭声断断续续地闯进院子里,她手里的瓢砰地一下落在翠滴滴的青菜上。她一脚跨出了菜园,抓着小龙的手就往小满家跑。
她疼爱的妹妹安安静静地躺在躺椅上,细碎的阳光透过郁郁葱葱的葡萄叶子落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她好像就只是睡着了,好像太阳落山的时候,她会伸个懒腰,舒舒服服地醒来。她祈祷这只是儿子的一次大惊小怪。她颤抖着把手伸到小满的鼻子下面,没有一点热气,也没有一丝凉意。
春秀呆在了那里,小满最后还是走了,尽管她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必然会来到,尽管她一次又一次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但她还是呆在那里,风也不走动了,天地间好像只有死寂的阳光、儿子一声又一声的哭声和躺在葡萄藤下的小满。
她的泪一滴,一滴又一滴,串成珠,连成线,砸在小满身上的毛毯上。
可她再也不会觉得痛了。
日头有点偏西,血一样的晚霞铺满了疯子回家的路。他突然跑起来,好像跑得快一点,张牙舞爪的血色的晚霞就不会追上他,他就能早点到家,把鱼收拾了上锅做成清蒸鱼送到小满面前。她大概还在躺椅里舒舒服服地睡觉,等他做好了鱼轻轻摇一摇躺椅,她就会睁开眼睛,笑眯眯地走到餐桌前,像之前无数次那样。
及快到了家门,疯子看到一群人从院子进进出出。他有点害怕,还是走进去。院子里的人怪异地看着他,他没有理会。可是早上他搬到葡萄藤下的躺椅没有在原地,躺椅里的小满也没有在院子里。疯子透过窗户,看到里屋挤满了人。没有任何依据,他觉得小满就在那里。他走进堂屋,看见墙角的小龙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有几个不认识的老人拍着他的背说着什么,看见他走进来,又看过来,止了话。
疯子逆着人群往里屋走过去,他一眼看见了床上的小满,她和早上疯子离开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安安静静地躺在某个地方睡觉,身上盖着和这个季节格格不入的毛毯。春秀站在旁边,看疯子走过去,轻轻地扯了扯小满毛毯的一角,欲言又止。
疯子等着她如往常一样醒过来,然后笑眯眯地说一声回来啦。
可是他什么都没听到,站在他旁边的春秀最后还是张了嘴:“小满,小满她,走了。”他不懂什么叫走,明明小满就安安静静地睡在这里,去哪里走,走向了哪里。他坚持不懈地扯着毛毯,几乎快要把毛毯从小满身上扯下来。春秀拉住毛毯,阻止了他的继续:“小满,小满,去世了,死,死了。”春秀不知道除了死这个字疯子怎么还能明白小满的再也不会醒过来,可这死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她刚止住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疯子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死了,小满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她再也不会坐在院子里摇着扇子看他浇水;再也不会说着今天好不容易做出来的饭是甜了还是咸了;她再也不会教他任何一道新菜了;她再也吃不了清蒸鱼了。
疯子终于明白,原来人走了就是人死了,他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疯子怔在那里,呆呆地站在里屋看着春秀忙前忙后的操持。太阳完全落山了,村子里已经变得黑漆漆的了。春秀用小满家的厨房烧了一大锅菜给来帮忙的人做晚饭。她盛了一大海碗给疯子:“吃吧。”
他接过去,吃了一碗又一碗。
小军妈盛了一大碗,又拿了两个馍,一个递给小军一个自己拿在手里,两个人围着那碗菜吃晚饭。小军眼神不住地往疯子那里瞟,压低了声音问他妈妈:“妈妈,那个疯子是不是傻啊,吃那么多,也不怕撑死他。”小军妈回头看了大口大口往嘴里送菜的疯子,叹口气:“唉,人心空了一块,就想用吃的填满,吃的怎么会填满呢。”“什么意思啊?”小军听得一头雾水。小军妈放下筷子嘱咐小军先吃,起身找了春秀。小军看着妈妈和春秀姨说了些什么,两个人又都撩起来衣袖擦起泪来。一会妈妈回来了,春秀姨往疯子那边走过去了。“妈,你跟春秀姨说的啥?”小军妈又拿起来筷子继续吃饭:“别管那么多,吃完了你赶紧回去睡,妈还得留这帮会忙。”
春秀走过去:“别吃了。”疯子像听不见似地,继续往嘴里大口大口地送。平常温温柔柔的春秀一把把碗从疯子手里夺了回来:“我说别吃了你听不见吗,非得撑死了自己你才满意吗,你才让小满觉得我把你照顾好了吗?”她对上疯子那双错愕的,盛满了悲伤的瞪大了的双眼,再也忍不住了,把碗放在一边,捂着脸痛哭起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小龙爸赶到家里。定了棺材,送到火化场,捧了骨灰盒回来,把骨灰盒放进棺材里,小龙捧着小满的照片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疯子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他看着土一锨一锨地落在棺材上,最后堆成一个小土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