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励着自己,又叫了一声。
耿悦抬头,将《姓望志》抄本交到秋挽手里,从屏风后走出,颔首道:“你说得不错,我想现在应该有人愿意说一说,他们的娘家人去了哪里。”
耿憬垂眸,用长长的眼睫掩饰了眼里的震惊,他转身的时候看得很清楚,耿悦明明在翻看什么,不时思索,但当听见自己的问题时,她却没有露出迷茫的神色,而是自然接下了话茬,甚至掌握主动。
所以她究竟听到了多少?
明明在翻看记档不是么?
还思考得那样认真。
早就习惯了一心二用的耿悦没有注意到耿憬的异常,耿憬第一次叫他没有回答只是因为不想中途打断思路,查看《姓望志》不是什么繁琐的工作,而这件事背后隐藏的内容,比起她曾经执行过的任务,只能说异常单纯。
耿悦走进了跪着的人群中央,裙摆有意无意地擦过一双双或粗糙或细腻的手,直至走到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身边,她才平静道:
“五安村安虎家的长女,如今户主的姑姑,安桂芬。
“你今年七十有二,曾在浣衣处和珍宝司当差,后进入内宅成为二等侍女。跟自小被选入内宅的女子不同,你没有接受过相应教导,刚进入内宅时常被责罚,但因为家中兄长要娶妻,你必须保住报酬较高的内宅侍女工作,所以咬牙忍耐下来,并且从二等侍女升至一等侍女。
“六十五岁时你因病荣休,当时在长姐院中管事,长姐念你忠心,不仅许你回家,还命人户司每年发你两石粟米,年节更有猪肉、鸡鸭等赏赐。
“即使长姐出嫁,这些都记在档上,人户司可有少过你的?”
佝偻着背脊的安桂芬抹了把褶皱的脸,喏喏道:“不曾。”
耿悦颔首,又看向另一名老妪,也如此说出了她的生平,又讲了档上记载的荣休后的待遇。
她一共点名五人,这五人有从内宅职司上荣休的,也有从各曹荣休的,每一人都根据功过有不同的待遇,每年发放。
耿悦一一问过去,几人都答不曾短缺。
她走出人群,朗声道:
“你们认真当差,为主分忧,是为忠。
“待你们老了、病了,耿氏论其功劳为你们养老,是为义。
“如今你们的亲人背主而逃,其为大逆,若尔等执意为其隐瞒,不仅累及自身,更是不忠,亦为逆罪。
“刚才小郎君已经说了,荫户叛逃,按律当割舌刺字,抄末为奴,而为其隐瞒者同罪论处,容我提醒你们,这里说的奴可不是荫户或佃客那么简单,为了那些将你们遗弃的娘家人,你们是想做个忠义的聪明人,还是愚孝的蠢人,自个儿选吧。”
耿悦叫人搬开了那屏风,在方凳上坐下,她神色平静,曳地长裙的下摆绚烂,如美丽尊贵的凤凰,巡视众生。
耿悦说话的时候,低头跪着的许多人都陆陆续续抬起头,浑忘了回避的规矩,不是她们不敬耿悦,而是耿悦的话字字句句敲打在她们的心上。
作为荫户,最重要的便是对主家忠心,她们这些祖祖辈辈都为人荫户的最懂这样的道理,一个叛逃主家的荫户不论去哪里身上都背着污点,没有好的主家会收留,更不容于世,成为被人随意践踏买卖的最低贱的奴隶只是时间问题。
伏宁县的荫户中有极少数是近十几年来的,有些原是编户逃荒而来,有些则是前主家败落被变卖至此,通过这些人的嘴,他们知道耿氏作为主家有多么宽和、多么仁慈,即使已经日渐败落,让他们看不到希望,但也不能就此做那不忠不义、悖逆主上之人。
“奴说,请二娘子和小郎君开恩,奴说!”
耿悦和耿憬的话果然达到了效果,很快有女子高声喊道,陆续又有人开口。
“应娘子,”耿悦见火候差不多,对闻婧茹派来的中年侍女道,“你安排一下,将她们分开,逐一审问,审问过程用纸笔录下,交给我和小郎君过目。”
应娘有过类似的经验,立刻领会了耿悦的意思,心中更满是赞赏与欣慰:“是,二娘子,婢子这就去办。”
耿憬一直没有说话,他以为自己刚刚的表现不错,因为他从应娘子脸上看见了明显的赞许,能得到母亲得力助手的赞许,他很自豪,但没想到耿悦的表现更加精彩,而应娘子不仅赞许,更有欣慰之色。
从容镇定,细心审慎,更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确实比他那虚张声势的威吓要有力、有效。
耿憬跟耿悦的接触很少,以往这位二姐姐在他心里一直比不上长姐,印象中她胆小、安静、愚笨,一点也没有士族贵女的风范,只有一张脸生得明艳精致,可士族嫡女怎能单凭容貌立世?
原来一直是他误解了,他的二姐姐不是什么天真憨傻空有美貌的女子,她是一柄利刃,一柄不轻易出鞘,一旦出鞘必见血封喉的利刃。
他果然还是太嫩了啊,母亲同意二姐姐过来,定是看出了二姐姐的才能,他应该早一点理解母亲的用意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