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酒肆的门面,跟那面旧酒旗一般寒碜。
酒肆门户半开,门外搭了草棚,瞧着走风漏雨,不大稳当。外头摆了四张方桌,十余张条凳摆得横七竖八。桌面上散落着些陈年的饭粒子,引来了不少蚂蚁欢聚一堂。
江流春不禁缩了缩脖子。这馆子又乱又脏,完全没个积极营业的样子。她定了定神,硬着头皮,跟在紫苏身后迈进大堂。
此时已近正午,却没半个客人。一个年轻的跑堂正趴在柜台上梦周公,口水流了三尺长。旁边摆了半盘子瓜子儿,和一堆瓜子皮。
紫苏看了一眼桂子。桂子会意,上前道:“店家!”
那跑堂一个激灵蹦了起来,忙不迭拿肩上的巾子擦了嘴,看清来人后,又恢复了懒怠模样:“咱们店里厨子今日不在。客官您要是打尖,不如往北一里地,有个酒楼叫宝味居,酒菜不错,还有舞女助兴。”
江流春皱起了眉头。把客人往外赶?这店也是可以的,难怪门可罗雀。
紫苏面色阴沉,走上前去:“你们掌柜的何在?”
那跑堂嬉皮笑脸地敷衍道:“你老要吃饭就找厨子去,找我们掌柜的做甚,他可不会做饭!”
紫苏实在是看不得人如此糟蹋梅含英的心血,怒气冲冲地往后面去寻人。那跑堂忙赶上前去拦,双方一时争执起来。
忽听门口有男子道:“紫苏,是你?”
那跑堂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掌柜的,你和这悍婆娘……呸,这位客官……认识?
江流春循声往门口看去,门口站了个青年男子,瞧着不到三十岁,身量不高,微微发福,面相儒雅温文,手里提了一只坛子,瞧着不是酒便是醋。
前几日她被芜音附身的时候,曾恍惚听见梁姨娘骂梅含英在酒馆里养了小白脸。难道正是此人?
紫苏神色并不意外:“林德重,别来无恙。”
林德重立在紫苏面前,极郑重地作揖道:“紫苏姐姐。”
林德重将近三十,紫苏也已过不惑之年,“姐姐”这称呼,着实令江流春听着有些尴尬。大约二人是少年相识,才这般亲熟。
紫苏眼圈有些红:“梁氏姐弟接管了同英楼之后,我本以为你已另谋高就。昨日让小丫鬟出府打听,才知你竟到了此处。”
林德重摇头苦笑:“梁大成是想赶我走,可我不甘心。我在同英楼多年,毕竟有些威望,亦有些牵挂。”
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江流春面上,有些惊讶:“这位姑娘是?”
紫苏道:“这是太太的掌珠。我们从今日起,就在梅园落脚。”
林德重温和的眉目染上怒色:“贼妇无耻!夺了夫人遗下的产业不说,竟还敢苛待姑娘!我这就去寻状师……”
紫苏忙劝解道:“此中别有内情,我稍后与你分说。你且先给姑娘和我讲讲这酒肆的事。怎会冷清成这副模样?”
林德重点点头,先对江流春极郑重地行了礼,才向众人细说分晓。
林德重本是梅含英一手栽培的得力助手,从江家酒肆小跑堂一步一步升到同英楼的大掌柜,深受重用。
梅含英去世后,梁令巧让自己的兄弟梁大成顶替了林德重。梁大成本要直接让林德重卷铺盖滚蛋,可梁令巧不愿让人戳脊梁骨说她苛待“梅氏旧臣”,于是就把他好言好语地发配去了江家老店“重整旧山河”。
年久失修的江家老店地处郊外林中,本就偏僻,梁令巧又有意打压,拨来的经营使费越来越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前几天连厨子都因为开不出薪水转投了一里外的新酒楼宝味居。
如今这酒肆俨然一副眼看就要树倒猢狲散的颓势,店里除了他自己,就剩了一个叫佟福的跑堂,算起来还是他的表外甥。
林掌柜话音才落,便有一阵疾风十分应景地把门外的草棚子刮倒,用事实佐证林掌柜所言非虚,颇具情景交融之效。
江流春不由叹气。这小酒馆离官道不很远,周边环境也不差,若能好好经营,不愁挣不到钱。可惜梁姨娘太过短视,只因嫉恨梅含英,定要把这摇钱树亲手砍了泄愤。好端端的非要跟钱过不去,实在不智。
紫苏记挂着荷花,便先向林德重要了梅园的钥匙,安置了行李再来叙旧。
令江流春意外的是,梁姨娘竟未告知林德重自己要搬去梅园小住。不知消息,自然无人收拾房屋、备办日用。想来,梁姨娘是打算借此给江流春几人添添堵,反正她不舒坦,别人也安生不得。
可惜,江流春不是原先那个受不得苦、处处靠人的豌豆娇小姐,而是自己搬得了一桶矿泉水的铁娘子,这点子小事,她才不生气。
林德重十分歉疚,连连自责。江流春浑不在意,安慰道:“没关系,我们有三个人呢,离天黑还早,简单打扫一下浮尘,通通风,今晚肯定能住。”
江流春三人回到马车上,林掌柜在前面带路,穿过树林,不一会便到了一处青瓦白墙的小院。
林德重开了院门,与车夫一同把行李搬到二门外。他要开二门锁时,却瞧见那车夫毫无完事走人的自觉性,反而立在一旁探头探脑,等着瞧看内院光景。
紫苏顿生警觉,叉腰斥道:“看什么看?这是当年太太住过的地方,如今是姑娘的闺房,你一个臭男人鬼头鬼脑地赖着不走,什么意思?”
车夫不服,指着林德重道:“那他不也是男人?”
紫苏正要说话,却被林德重止住。他将钥匙递给紫苏,道:“此话有理,我自然也不便进去。此处树多难行,我先送车夫大哥去官道上,别误了回去交差的时辰。”
车夫没了借口,不好赖着,只得悻悻地跟着林德重走了。
紫苏开了院门。适逢风起,有藤萝薜荔之香幽然飘散,满路清芬。
映入江流春眼中的,先是一棵一人合抱的老梅树,翠叶如盖。梅树上系了一架藤秋千,在风中微微摇晃。
南边挨着院墙搭了葡萄架,绿叶繁茂,隐隐可看见些玲珑剔透的绿珠串藏在藤蔓间。葡萄架下卧了一只花猫,蜷缩成一团毛球,眯起眼睛晒太阳。听见脚步声响,那猫便机警地跃上院墙去,一双异瞳警惕地盯着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