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散去,无念睁开眼来。他发现自己全身被一条麻绳捆得严严实实,后脑勺依然隐隐作痛。黑黝黝的屋子里隐约透进一点月光来,他能闻到新鲜木材的湿润气息,那棍棒了得的小娘子显然是将他关进了柴房。
脑中彻底回归清明,无念顿时心中大怒,一个挺身便挣断了身上的绳索,接着手上便捏了个移影诀,准备回仙庭去找遥阙大闹一场,顺带揍崔子珏一顿出出气。
半晌过去,无念呆立在原地:什么反应都没有。他这才意识到刚才遥阙在幻境中所言并非虚言——由三古神封敕的仙官可以通过“移影”在六界之中来去自由,因为他们的封地里都有三古神留下的阵眼,无论想去任何地方都只需要从自己的封地借道即可。但想要返回自己的封地,有一个条件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在封地门口悬挂的命柱,那是仙官受到凡间信奉的凭证。
此刻不管他如何驱动灵力,都无法离开此地一步,原因是显而易见的:遥阕真的叫崔子珏把他在罗酆山的命柱摘掉了!无法回到封地,也就意味着无念无法通过移影前往任何地方,他被困在这熙熙攘攘的人世中了。
想到此处,无念只恨得牙根痒痒,他回忆起刚才遥阕的疾言厉色,心下冷笑:不过是解开区区一根缘灵线而已,难道他还真怕了这凡间的小丫头片子!当下猛地站起身来就要推门出去把这可恶的小娘子教训一顿,脚底下却被绊了一跤。他低头一看,却是自己刚才躺的那片空地上铺了层薄被,看形状,似乎刚才还折起一半盖到了他身上。无念顿觉十分无厘头:这丫头一边把自己揍晕捆起来,一边却还操心怕他地上躺着着凉。
正自腹诽,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尖利的怒骂,吓了他一跳。凡间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现在已是深夜,此刻喧哗实在是不合常理,便驻足细听,仿佛是个吃痛的男子一直在叫嚷:
“……你可怜,赏你口饭吃,你却还不识抬举起来!”那男子似乎暴跳如雷,口中声音含含糊糊,无念推开门缝看去,却是白日里那位被裴棠诓骗的富家公子,白金色圆领袍上尽是斑驳的血迹,脸上似是生了红肿的些疮斑,两只朝天的鼻孔还不断渗出血来。他身后还跟了个小厮,生的细手细脚,眼神畏缩。无念再把门缝推推,果然看到裴棠正挥舞着那只万恶的竹棒叉腰怒喝:“执金吾早就擂响闭门鼓,如今各坊已入宵禁,你大半夜闯进我家来,不怕犯夜禁抓了你!”
那白衣公子捂着鼻子怒不可遏:“我太傅府还怕犯夜禁?你诓骗钱财,还使这些下三滥的招数害我,我如今是要将你扭送法办!”
裴棠抱臂而笑:“没问题呀?你尽管报官抓我,到时刑部的大人来审我因何作乱,我便告诉他,因为你潘大公子在我们绮罗阁夜夜笙歌,欠下的嫖资八本账也写不完,还是你那刚娶进门的新妇前日里刚刚帮你还的。新夫人对你情深意重,不过你那国公岳丈……不知道该做何感想哟。”
那潘公子的脸色青红一片,半晌才道:“国公爷才不会相信这些胡言乱语!”
“是吗?我还听说你在永奂坊置了宅子,里面还有位夫人带着位刚满周岁的小公子呢。”裴棠笑嘻嘻道:“听闻国公府治家严,你娶新夫人过门时可拍着胸脯说自己没有庶子庶女的,要是让新夫人和岳丈知道你有位拖着庶长子的外室,可怎么是好哟。”
“你……你!你是如何知道!”潘公子脸上的愤怒变成了惊惧交加,裴棠冷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自己做下的污糟事我说出来都嫌脏了自己的嘴,要是你愿意滚远一点,我也懒得跟别人说这些脏事。只一条,”她又掂了掂自己手上的竹棒,“你那书香门第的新夫人瞎了眼,死心塌地要拉你浪子回头,这都和水红没有干系。她若是再敢仗着自己国公府小姐的身份来绮罗阁动水红一根手指头,你就等着你这些故事飞遍长安城吧。”
眼看潘公子一伙人垂头丧气,在门后观战的无念啧啧称奇,几乎已经忘了自己刚才原本要冲出去把这伶牙俐齿的小娘子揍一顿,院子东侧却传来“吱呀”一声。无念连忙挤着门缝往那边看去,却是裴空秋穿着身里衣揉着眼睛走了出来,显然是刚被吵醒:“阿姊……做什么动刀动枪的?谁来家里了?”
未等裴棠开口说什么,那潘公子却忽然明白什么似地桀桀笑起来,声音里充满粗鄙的怨毒:“原来他们说的是真的……你果真藏了一个野种在这里!”他得意洋洋地回头朝自己的小厮大笑:“我可是听媛娘说过,这个小崽子……是裴郁和贺九娘生下的孽种!”
裴棠的脸色沉了下去,伸出一只手把空秋推到身后,姓潘的愈加兴奋:“长在妓院里的小贱人,装什么清高?你娘不过是个在绮罗阁挂牌的娼妇!勾上裴郁以为自己找到了贵人,却没想到倒了大霉攀上个反贼!你弟弟若是早生一天,他就得跟着裴郁去岭南流放!你还送他上学……笑死人了!”他抬头朝着小院门口写着“裴宅”的小木牌吐了口唾沫:“贱人贱种,你也配姓裴?裴家早就把裴郁逐出宗祠了!你……”
无念手腕上忽然被扯了一下,他顿时觉得自己胸口莫名有团火在烧,脑子里升起一个念头:把这个姓潘的狠狠揍到他说不出话来为止……裴棠却比他先动手了。她松开被她一直护在手里堵着耳朵的空秋,两步并作三步冲到潘公子面前,还来不及看清动作,那嚣张的少年就再次捂着鼻子啊唷叫喊着倒在了地上。
裴棠的声音倒是很平静,但握着竹棒的手隐隐发抖:“贱人贱种……你又是什么高贵的窝里生下来的?”
潘公子这回没说话,大概是嘴里已经灌满了血,岳棠继续道:“我阿娘贺九娘,闺阁里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家闺秀,提亲的人踏破门槛;做歌姬的时候是平康坊里最红的头牌,她见过的达官贵人怕是比你老子去宫里见过的还要多!”她的声音里充满挖苦,“潘若甫,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老子考科举一事无成,走了老婆运入赘太傅府,如今却还是个芝麻糊涂官,你呢?除了干些偷鸡摸狗蝇营狗苟的勾当你还会什么?要论做人拔尖,我阿娘做什么都能拔得头筹,哪怕是在平康坊!而你不过就是潘府里当柴烧都嫌烟大的废疙瘩!”
小院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只听见潘若甫含糊地喊痛声。半晌,似是他咕哝了些什么,那个一直瑟缩在院门口的伴当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把他搀扶着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