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白御霜陪陈家小姐太太们开完派对,正在回自家公馆路上,忽然想起前一阵定的湘妃扇,又让司机调转车头,去制扇师傅住的地方取。
开出法租界没多久,汽车不给面子地抛了锚。
新式机械就是这样,怪不得常会有召回调换之事发生。
好在此时离那位师傅家已不远,他便让司机留下等人修理,自己下了车往老师傅住的弄堂里去。租界外的地方公共建设总是没那么好,弄堂里路灯坏了也没人及时来修,白御霜只能靠着昏暗的月色缓步踏入。
在他身后,拖下了一个浓重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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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空间里,只有舞台上撒着一线光。
台上的演员原本半趴在戏桌上,此时却身段婀娜的抬头,光照到他脸上,两片桃粉色面红之中,垂睫微张,竟是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他眉目含笑,幽幽一转看向台下,眸光便如流波倾来,柔美灵动难以名状,又似藏了万般委屈,无计诉说,楚楚动人……它落到谁身上,便叫谁心旌摇荡,神魂颠倒……
顷刻,他将头颈轻扭,只露半面红妆,高挺的鼻梁之下,朱唇微启、金嗓将开,突地一支翠蓝色的蝴蝶戏簪先在他鬓边抖动起来,在黑暗中逆着光,颤颤巍巍,颤颤巍巍的,刺眼而出挑……
时纪从迷梦中惊醒,她想起来了!
那时她身处观众席中,看见台上演员鬓边那支一模一样的点翠蝴蝶簪,正端起相机想拍下来,落到她身上的多情眼却微微一定,眼中水汽全消,清冽分明,不动声色的盯了她一眼……如此清厉而绝美!
时纪心脏为之一荡,漏跳一拍,按快门的手,抖了……
找到了,就是那只簪子!
时纪一骨碌爬起来,翻出盒子里的老蝴蝶簪想和相机里的照片对比,但不知是她起得太急,还是酒精起了作用,手里的簪子蝶翅抖动了起来……
她突然有点头晕,紧接着眼前成了一抹黑,时纪赶紧撑住墙,想等这阵眩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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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再睁开眼睛,周围的一切都变暗了。
时纪发现自己正靠在一条小弄堂的墙上,头还有点晕乎,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争斗声,那里…好像是有人在拦路打劫?!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还穿着刚才换的睡裙拖鞋,但这个地方,明显已不是她家客厅了。
应该过去帮忙吗?还是小心自保为上?
情势没有让她思考太久,一道枪声响了起来!
枪声过后,几个人影倒退着缩进巷口的逆光部,紧接着,一个身穿白色西装的男子也踏入了画面。
时纪没想到,竟能遇见如此绝美的场景!
弦月高挂。
来人一只手臂上搭着西装外套,另一只手举枪,对面是三个被月影映出的畏缩黑影。月华倾泄而下,他站在黄金分割点上,长身挺拔,犹如仙人之姿……
如果这是一场戏剧,那么他就是全部的张力,冲突的中心!所有光都投映在他的身上,犹如利剑出鞘,铮然之声拔地而起,既美,又飒!
他看起来根本不需要帮助。
时纪忍不住想把这一幕拍下来。
闪光灯打破平衡,白御霜立时警觉,转头扬起了湘妃扇遮脸,紧接着一双上挑的桃花眼狠冽觑来,却只见到一抹墨绿色残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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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白御霜在台上唱《桃花扇》。
他已将自己扮作那侠慧贞烈的秦淮艳妓,为拒权势逼婚,一头碰壁,血溅定情扇上。
“若一年不回来?
等他一年!
十年不回来?
等他十年!
他若遭了不幸呢?
我与他同死!
哼!可叹你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恐怕由不了你!
不如一死得干净!”
一折演罢,李香君血溅当场,白御霜看台上人以血绘桃花,心中想的却已不是戏中的哀婉悲叹的爱恨情仇,而是取扇那晚,再次惊鸿一瞥的神秘女子。
虽然没看清楚脸,但她身上奇怪的穿着,手里的那个小机械匣……
一定是那个人。
只是,那个人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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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少见的,陈小姐竟来捧他的场。
前些日子陈家开花园派对,这位小姐对他礼数周到,却谈不上热诚,后来陈太太又来听过他几出戏,她也未再露过面。如今独自一人前来,显是有别的事找他。
白御霜倒也有心要见她一面。
因此陈小姐来后台时,他虽还没卸完装,也一边揉着额角,一边叫小菜头请她进来了。他想这陈小姐读的是医学,女子学医本就艰难,何况还在背井离乡之地,必是个心强意坚不易对付的角色,怕是须打点些精神,便又把腰背立直了些。
果然,那小姐今日穿着整套的西服西裤,白御霜拿余光看着,只觉比上次的更显英姿。
陈小姐可不关心白御霜的怎么看她,进来后也不落座,直接走过来要与他握手。
倒真是个好胜心强的,白御霜失笑,只得空出只手同她握了一握。
那小姐满意了,一开口,又捡了个最要紧的谱儿问他:“白先生,我发现你演的戏,都很激愤呀!”
白御霜见过礼便已转回去接着擦脸上的面红,闻言只微微侧头,映着镜前的冷光灯与她一笑:
“承蒙观众喜爱。”
“可是我听闻,这几年沪上流行贵妃醉酒,好多名角儿都演,时称‘众人皆醉’?”
“杨妃是有名的美人,这一出戏又尤其的醉态朦胧,娇媚香软,大家自然是爱看的。”白御霜对镜而坐,腰背身形挺得板正,语气却是绵软的。他一边把手撑在太阳穴上同她说话,一边打镜子里看那小姐神态,见她脸不红色不改,一副毫不腼腆的模样,倒真不愧是新时代新女性,自若得很,只好又说:“倒是没想到,陈小姐留洋多年,竟也晓得我们梨园时兴什么?”
“那,白先生你为何不演?”
白御霜有意岔开话题,不料这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