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四十年前李氏入了前朝的大兴城,一旨大兴改名长安的皇诏便宣告了这场夺位之战的结束,前朝皇帝自刎于城墙之上,红得瘆人的血水黏挂成一条条红柱,衬得他身侧的旗帜惨烈又衰败。
子之所慎:齐,战,疾。
高祖勤政爱民,又推崇儒道,广施仁政,大周之黎庶享了数十年安宁,但人终是握不住岁月,即便身在帝王家,也贪恋不得年华。
武德二十二年,高祖崩,太子瑾行即位,年号为弘道。
新帝即位之初,国家动荡不安,于外,北狄西戎扰边,于内,中书令裴照自恃功高,视礼法为无物。然而安内必先攘外,新帝只好让权于裴照,稳得朝堂一时安宁。
从此,朝堂分为了君相两派,亲君一派以礼部尚书赵明远为首,亲相一派以吏部尚书宋路为首,二派关系颇为紧张,唯独骠骑大将军齐培元,自始至终从未站队。
当今圣上是高祖嫡长子,其仅有一同母之弟秦王,名瑾由,二人算是兄友弟恭,即便裴照有意拥立秦王,他们也未曾因权力争斗而有过嫌隙。倒也不是兄长宽厚,而是胞弟不争,自其及冠后便日日酗酒,寻乐于乐坊之中。
弘道十四年,中书令裴照持万民书告发礼部尚书赵明远于科举之事中饱私囊,无才有财之人荣登天子堂,有才无财之人却只得落魄归乡。
弘道十五年,皇帝下旨,将赵明远于东市斩首示众,齐培元为监斩官。
弘道十八年四月初六,也就是今天,隐忍了十八年的皇帝,终于将裴氏一族与亲相一派送上了断头台。赵卿之死,他何尝不心痛?可他什么也做不了,那时的他,只是裴照身前的一只泥人。裴照需要他时,他可于朝堂之上做他的帝王,裴照不需要他了,一盆清水,便足矣让他倾塌。
可如今,齐培元于守边之战胜了,逼北狄签下了不犯条约,外已攘,接着便是安内。
他躲了十八年,也藏了裴照十八年以来的罪证,就在昨日,他一举抄了裴照的家,桐乡裴氏九族族人和亲相一派的官僚,皆押于大周的地牢之中,今日,他要亲自监斩,斩掉自己十八年的屈辱与忍让。
黑云压城,太极宫像被挤于两方巨大的墨岩之间,空气静煞了,雨水拍打着冰冷的城墙,顺着这红砖绿瓦倾泻而下。
瑶光殿的小宫女往外探了探脑袋,嘟囔着:“怎得就突然下起雨了,雨日寒凉,得赶紧去给娘娘添些衣物。”
说着就取了云肩来。
虽然小宫女侍奉皇后娘娘的日子不长,但她知道这殿里的规矩是整个皇宫里最严的,娘娘心火难抑,稍微出了差错,就会被打板子赶回掖庭。
她先在阶上将自己的裙角摆正,上阶到门前轻扣两声,再跪回门前一尺左右的位置,将衣袍放置在掌中,顶于头顶。
“禀娘娘,天渐渐凉了,是否需要奴婢为您添衣?”
房内寂静,无人应答,小宫女轻轻抿了抿嘴,提高了声音再次问道。
“禀娘娘,天渐渐凉了,是否需要奴婢为您添衣?”
小宫女还是没有得到殿内的回应,略带疑惑地试探道:
“娘娘?”
远处的雀鸟站在桃树枝上扑棱着翅膀,“咔”一声,一小节桃枝落地,地上的污水朝四方溅去。
小宫女不敢妄动,依旧呆呆地跪在那里,只听远处传来一段稚嫩的歌音,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小太子刚迈入瑶光殿的院落,便瞧见那宫女跪在皇后寝殿前,他一边收了伞,一边唱完了最后二字,“母心——”
“嘿,你跪在这处做甚?我母后呢?”太子年纪还小,身段不高,但瞧这宫女迟迟不起,于是蹲在她身前与她说话。
小宫女立刻起身朝太子行了宫礼,道:“太子殿下,我来为娘娘送些衣物,可…”
小太子还是蹲在那里仰头望着她,“可什么呀?”
“可殿内无人应答,奴婢不敢擅自入殿。”
听到这儿,小太子笑呵呵地直起了身,拍了拍自己衣袍上的褶子,
“那我母后定是睡着了呀,也不知为何,你们这些宫女太监,都怕她,她明明是那般和善的人。”说着便推开了殿门。
殿门打开的那一霎那,小太子脸上的笑容凝住了,青墨一般的血气席卷了他的面庞。
“皇…皇…皇后娘…娘…”小宫女瞪大了双眼,喉咙里像是塞了铅块,说不出一句利索的话,抱云肩的双手不停地颤抖。
只见皇后静静地瘫坐在木椅上,颈脖处有一条又粗又长的刀口,不停地往外溢血,血珠伴着窗外的雨滴一起“嗒嗒”作响。
小太子的腿瞬间没了力气,软趴趴地倒在地上,可他还是嘶吼着向前爬,在地板上留下了一道道刺眼的爪痕。
他跪坐在皇后脚边,痴呆地握着她那早已冰冷的手。
“娘亲…娘亲不要孩儿了吗?”血珠依旧在滴,微弱的声音却好似响彻了整个房间。
曾经日日陪伴自己的娘亲,如今却瘫坐在血泊中,她最爱涂的胭脂,现也盖不住嘴唇的苍白了。
小太子胡乱抹了抹眼泪,用脸紧紧贴住皇后的刀口,可那血液好似沸腾了,从空隙里不断喷涌而出。
他还在自顾自地轻声念叨着:“娘亲,阿延不喜欢这个声音,阿延给您捂住,捂住就不疼了…娘亲不疼…”
皇上赶到的时候,小太子正睡在血泊之中,而皇后娘娘,笑得那么温柔,好似彼岸花苞中润养的冰美人,毫无痛苦之色。
国不可一日无后,先后殡天月余,文武百官便筹备起了迎娶新后的事宜,几番商议,最终选定了兵部尚书之女孙映雪。
立后大典那日,小太子一身白衣,立于宫门之前,寒风呼啸着,吹乱了他的衣袖,吹散了他的冠发。
“把太子带下去,锁在房内,如若再来生事,走一尺,杖一棍。”皇帝的眉峰仿佛比冰刀还要锋利,他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