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了下来,城里开始点起烛火,城外还有人形色匆忙,背着箩筐或提着包袱,眼里含着或是期望或是忧虑,这是该归家的时辰了。
安宛和那些与她一同来的仆人正在收拾摊子,起初他们都不敢让她亲自动手,但到底是无法阻止,甚至看着她亲自盛粥递给来排队的人,丝毫不嫌弃对方衣衫褴褛,或手有脏污。
“郡主,快收拾好了,你歇会吧。”
青蔲有些强硬地让她坐在木凳上,自己手里还拽着布擦桌面。
安宛此时也不与她争了,乖巧地坐着,专注地看着她的侧脸。
“真好啊,青蔲。”
“怎么了?”
青蔲歪头看了她一眼,手下动作不停。
安宛的目光越过她的身影,投向其后的天幕,玉盘似的圆月正高高悬起,洒下柔和皎洁的光芒。
“这是一个圆满的日子,能和你在一起,我也很满足了。”
身着浅粉色衣裙的少女,倚着木桌,柔美小脸抬起,凝望天上明月,她眼神缱绻,淡淡辉光铺了一身,足以比肩月上宫娥。那是一份超脱世俗的美,用画卷也无法收容。
青蔲看了一眼,就感觉脑袋有些晕乎乎的。
不只是青蔲,粥摊对面廊檐的阴影下同样站着一个人。
何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何要在家宴开席时赶过来,他那继母免不了要拿此事做文章,虽然并不能拿他如何,总归多了一个编排他的理由。
也许得知她要赴城外,他就已然开始不安,明明知道她身边少不了保镖护卫,但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担忧,他自己未觉,旁人却看在眼里。祖父准他去办正事,他却时隔多年有了无措的情绪。
并不是什么正事,只是……只是……
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有难言的情绪在心底纠结生根,他却没有落手点,好将它们一一拔除。
只是在看到眼前这一幕时,他忽然明了,什么也不必再去想了。
十几年冷情冷性的青年不知爱上一个人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只需三个照面。
那么动心呢?只需一瞬。
大约在见到的第一眼,便已沦陷。
在那梨花漫天飞舞,似雪飘零的树下,他回眸一眼,浸了绯色的容颜闯入眼眸,烙进心底,此生再难忘却。
就在这一刻,世俗间的纷纷扰扰都远去了,晚风吹过,檐下的灯摇晃,店前竖立着的旗帜飘动,一条街流成一条河,被风声搅出水波。
右岸的少女仰面望月,左岸青年倚靠着廊柱,与她同望,嘴角牵起笑,明明处于阴影却像浸满了辉光。
月亮一视同仁的慷慨,将细碎的银洒满人间。
与此同时——
寂寥的偏殿中,冷瓷般的少年独坐于中庭,抬头望向天上的明月,他那远比常人深邃的五官在月色映照下显得冷峻又脆弱。
一年复一年,习以为常了。
“我会给你带月饼的。”
耳边忽然响起她的声音。
一个月饼又算得了什么。他这样想。
然而只有月亮看见了,少年的神情豁然明朗,无意识紧绷的面色舒展开来,恰似凛冬回春,雪融花开。
千里之外的边陲小镇上,人们也在庆祝难得的佳节。
“一个人躲在这做什么?”
苏锦双在房顶上找到了萧景行。
他仰面躺着,双手交叠在脑后,左腿搭在右腿上,随性不羁得很。
“清净。”
苏锦双早习惯了他这番做派,走过去坐在他身旁。
“今天可是中秋啊……”
萧景行不语。
苏锦双撇了撇嘴,转而看向远处,语气突然变得怅惘。
“也不知宛姐姐如今在何处,是否安好。”
萧景行眼神一怔,似是想说什么,又沉默了。
“你当真不回去?”
“不回,”他答得很快,眼神恨恨,夹杂疼痛,“他不要想了。”
“你毕竟是他的儿子,唯一的,爵位也是要由你继承的。”
“我不……”
“那是你的东西,你应得的!因为你是菱姨的儿子!”
苏锦双的眼圈在刹那间红了,她凑近了死死盯着萧景行的脸,看见那上面闪过了错愕和动摇。
“祖母想起菱姨会哭,祖父会看着那个装了菱姨东西的小匣子不言不语许久,爹爹也常和我们说起他们小时候的事,说他有个多么好的妹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我知道他是想菱姨了……苏家人都没有办法原谅他。”
说到这里,她擦了擦眼泪,继续开口:“你回去只是拿回你该得的,他要怎么补偿你都受着,把菱姨那份也拿回来,只是不要原谅他。”
她攥住他的袖子,手在颤抖。
萧景行转过头去,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他伸手揉了揉苏锦双的头,语气平和了许多。
“再等等吧。”
说完,他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飞快抛出新话茬。
“你不是喜欢上了豆沙馅饼?今天过节,让厨房做一炉吧。”
“好啊。”
小姑娘眼睛亮了起来,将小手搭上少年递过来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少年先一步跳下了房顶。
苏锦双站在瓦片上,望着他的背影。
“要是宛姐姐能给我做就好了。”
少年的背影僵住了。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道:“我想她了。”
没有得到回应,她有些羞恼,但还是跟着跳了下来。
苏锦双跑上去拽住萧景行,向他喊:“你听见了吗?我说我想宛姐姐了……”
猝不及防看见了少年的神情。该怎么形容,乍一看很平静,但那种平静一触即碎,比湖里的倒影还要飘忽,比有了裂痕的瓷器还要脆弱。
“嗯,我知道。”
他的声音很轻,回应也仅是回应,说完就继续向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