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人人皆知,柔嘉郡主与四皇子两情相许。因此大理寺狱门口交代后事之后,郡主去四王府也很好理解。未及谈婚论嫁就要天人永隔,想必是一副凄凉感人的惜别画面。
是夜亥初,四王府请来太医署医正。原本从服毒到毒发还有一天时间,但据医正后来说,郡主抱恙已久,旧疾新症齐发,所以入夜时就开始心悸乏力、腹痛肿胀、四肢麻木。
次日寅初,柔嘉郡主与世长辞,四皇子悲恸欲绝。
郡主在洛阳没有固定的住所,葬礼在哪里举办还是个问题。待礼部去御前请示时,招魂和入殓已经在四皇子与裴颂的共同主持下,由郡主的陪嫁丫鬟碧环动手,于四王府完成。圣上虽有不悦,但又想到斯人已逝,自己把郡主纳入后宫的私心也随之化为泡影,索性下旨给这对情深缘浅的儿女赐了夫妻名分。姓氏入玉牒,百年后同冢。
原定的正妃齐雁玉成了续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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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颂闻讯,怒气冲冲地来到四王府。
“早知有毒药,我当初就不该纵着她!”
灵柩前,谢乾灵眸光黯淡,闻言头也不回地回答:“本王事先也不知毒药之事。”
“忘本负义,妇人之仁,一意孤行,这么大一件事上竟光顾着儿女情长,哪里是一个郡主该有的样子!”
“时至今日,贵使还以为郡主这么做是缘于儿女情长?”
“还能是为什么?”
“郡主在阆中讲的恻隐之心,杀牛杀羊之论,本王尚且记得,贵使难道忘了?”
裴颂冷哼一声,“她不过是想做一件事,刚好在书里找到了与之匹配的论述。”
“待人接物仁义为本,读再多书也是一样的。”
一刹那的恍神后,裴颂开始咂摸这句话。“仁义为本”四个字像是直挂云帆,在他浪涛般起伏的心绪中撞开一条思路。
“待人接物仁义为本,那安邦治国呢?”
“理念也是如此。”
“理念如此,实际行动却不尽然。请问四殿下可有做到?”
“对手没做到,本王不得不同样放弃仁义以自保。”
一番深思后,裴颂问:“若对手能做到,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叫谢乾灵卡壳了一下。因为“对手能做到”的情况他不曾遇到过,是以从未预想过。
裴颂继续解释:“几日后便是贞观殿觐见,裴某有意提请至少三五年的休战。倘若谈判不顺,还望殿下支持,明的也好,暗的也好,殿下的手段想必不会叫人失望。”裴颂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只当是看洛泱的面子如何?又或者,这对殿下本就有利。”
这场谈话并不和谐。裴颂脸上怒气未消,谢乾灵眉间阴霾未散。然而暗流涌动的深处,两个官场游走多年的弄权者,不约而同地从心底挖出了尘封已久的初心——仁义为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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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嘉郡主之死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剑南使团群情激愤。邺朝理亏,在和谈中不免落了下风。裴颂据理力争,最终在原定预期的基础上新增如下和谈成果:减免纳贡;邺军退出掌天山地界;两国休战十年。
关于郡主的丧葬问题,邺朝人皆主张葬于洛阳,裴颂主张葬于成都。双方吵得不可开交之际,郡主的贴身婢女碧环在宫门外求见,呈上了郡主的遗书。
其中大意是:郡主远嫁异国,思乡情切,但碍于身份,葬于成都多有不便。正好她十分怀念和四皇子在阆中度过的时光,因此多方折中,希望能在阆中下葬。
双方终于达成共识。郡主的灵柩将于和谈结束后随使团返回,送葬至阆中,行虞祭礼。
同时,邺朝为平息剑南方面的怒火,对罪魁祸首孟韬做了两件事。
其一,削官职,贬为贱民。此后声明:孟韬一切恶行与侯爷无关,更与朝廷无关。
其二,改原定的斩首为凌迟。
郡主面见求解药无果后,孟韬饱受酷刑,却始终不发一言。这叫大理寺的官员们疑惑了好一阵子。“真不知他图什么。”“这骨头怕不是铁铸成的。”“说句话就能免了十几道酷刑,何必呢?”
靖平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洛阳城东市,孟韬在凌迟的哀嚎中终结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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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王府。
碧环从鸿胪寺馆舍收拾郡主的“遗物”回来,手执一叠信笺直奔灵堂。
“裴大人,这是郡主留给您的。奴婢方才在郡主的房中找到。”
“宋大人,这是郡主留给您的。”
“周先生,这是郡主留给您的。”
……
到最后一个:“四殿下,这是郡主留给您的。”
灵柩前伫立的谢乾灵微微转头。
碧环递上信笺,轻声道:“这里换奴婢来守吧。”
祭奠的时日里,郡主的灵柩由碧环全天把守,碧环有事外出也会挑谢乾灵在场的时候。任凭吊唁者往来,谁也别想趁人不备打开棺椁。
谢乾灵取了信笺阔步出门。廊下雪照云光,浅青色笺纸上,两行略显板正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底。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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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谯觉得自家殿下最近有些古怪。郡主去后,他时不时会盯着寝殿门口的一个雪人看,一盯就是半个时辰起步。方才他看完郡主留的信笺,又往寝殿去了。
阿谯并不聪明,之所以能成为谢乾灵这个聪明人的跟班,完全是因为忠心。当年战乱横行,阿谯的命是谢乾灵救下的,忠于救命恩人是他骨子里的习惯。谢乾灵信不过旁人给他塞的奴仆,又不能凡事亲力亲为,身边总需要一个打下手的。打下手嘛,有手就行,于是这项任务落到了头脑简单又忠心耿耿的阿谯身上。
而现在,阿谯本该跟进寝殿,却有些不敢靠近。
昨夜飘雪渐停,雪人已经被太阳晒得塌了半边脑袋,歪着脑袋扬起嘴角,恬静的笑意里生出几分俏皮来。谢乾灵伫立在廊下厚厚的积雪中,罕见地有些发怔。
正当阿谯在门口徘徊时,谢乾灵忽地回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