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汛过后,工部的人也离开了,沈霁临走前着人严查了朔北的乡绅豪吏,安抚了曾被欺压过的百姓,他如实了回执了朝廷,听说不多时新的知府知县会上任。
他没有再出现在程允棠面前,沈大人来得突然,离开时也安静。
过去欺男霸女,为虎作伥的张卯以为自己找到了新的靠山,正做着纸醉金迷的美梦,便猝不及防地被收沒了家业,将要斩首示众时,才知道自己遭人摆了一道。
从码头回来后程允棠便一言不发,王昌旻如今是朔北府最大的布商,又和织造局牵上了线,他近日忙得厉害,已经许久不见人影。
程允棠将自己关在屋中,已经数日不曾出去过,府内的下人知道她心情不好,亦不敢开口劝说。
面前的桌案上摆着蟠龙玉珏,色泽透亮,雕刻它的工匠技艺精湛,龙形矫健,气势凌人,背后寰宇澄清,昭示着拥有它的人也将如这条龙一样,腾云万里。
和沈霁的一面,像是一击重锤,砸破了她这些年来自以为是的平静,离开皇宫的这些年,她四处奔波,联络旧人,明明曾经为舅父说过话的周孝仪独女就在花楼,她却为了能彻底扳倒姚昶等人,按捺部署了两年。
她没有故意刺沈霁,诚如她话中所说,她有私心,一切只以利益为重,哪怕多等一日这些人会在深渊里多受苦一日,程允棠知道自己的好意并不纯粹,她并不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
等沈霁押解这些人进京后,刑部不会轻拿轻放,姚昶做为李拓溦的左膀右臂,李孚谕一定会想方设法折断他。
背叛舅父的小人已经下狱,可不知为何,程允棠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她垂首看着这枚玉珏,深知这只是迈出了第一步,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到时候的她还是她吗,会不会早已面目全非。
这么多年,她活在噩梦里,每一晚闭眼后都是火海滔天的程府,舅父的家眷被拖走时望着她喊殿下救命,湿冷的池水里,阿晋被泡得没有人形,手中还紧紧抓着要送给她的平安符。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从杏延学宫那个立誓要兼济天下,心怀仁义的李望津,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程允棠心中突兀地升起自恶来,仇恨与厌弃交杂着缠绕,如扼喉的藤蔓,她想,大概自己已经是厉鬼,做不了青天白日下的活人。
倏然,一声轻响叩在门窗上,有什么咕噜滚了两圈,夹杂着细锐的鸣叫声,打断了她沉闷的心绪。
程允棠目光一顿,偏过头,晨曦的光晕穿透纸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倒影,她不动,不久又有叩窗声响起。
程允棠站起身,走至墙边推开窗,屋外天光初现,东天方向流霞倾尽,偶有几只飞鸟掠过,窗台下有几粒碎石,再无其他。
她正欲关窗,忽然响起一声“啾啾”。
语气轻扬,声音里满是笑意,程允棠循声望去,高墙上露出半颗藏不住的脑袋,她无奈道:“小心头着地摔下。”
燕回便如出土的春笋,“咻”地冒了出来,他趴在墙头,脸上笑嘻嘻的,“被发现了。”
“你学鸟叫学得那么假。”
他撑着手从墙上跳下来,燕回笑脸盈盈,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垮下嘴角的模样,程允棠站在窗边,见他走来,轻声道:“为什么总翻墙,阿檀喜欢睡在屋檐上,幸好她今日去了集市,否则会将你当做盗贼踹下去。”
“因为王宅规矩森严,我想见程娘子你要先递帖子,从东大门进来穿过两个长廊,再入北角门,过了庭院还要绕过假山,然后再穿过一个回廊,再顺着一条竹林小路,穿过最后的月洞门才能到这儿。”
他说这话时甚至伸出手,有模有样地比划着,神情夸张,程允棠诧异,“有这么远吗?”
“有啊!好几次门房的下人以为我是过来讨饭的,给我赶走啦!”
他瞪大眼睛,口气还带着些委屈,程允棠微微一笑,发丝在初升的朝阳映照下,透着柔和的光晕。
可她看上去气色并不好,甚至有些颓丧。
燕回忽然道:“程娘子,你看。”
他背着光,低垂的眼睫像是细长的鸢羽。
程允棠看过去,见他小心翼翼地从随身携带的布包中捧出一物,伴着叽叽喳喳的叫声,竟是一只还没拳头大的雏燕。
难怪一开始总听到细小的鸟鸣声。
燕回捧着它,嘴角笑容清浅,语气慢慢,“往年屋檐下总筑着一只巢,每年都有燕子来,从前我嫌他们吵得头疼,嚷嚷着要用杆子捅了燕子巢,我爹却不让。”
“他说他与燕子有缘,有一年冬天很长很长,大雪一直没有停过,他没有乞讨到食物,觉得自己就要冻死在路边时却听到了哭声,他寻过去,看到了一个冻得浑身发紫的孩子。”
燕回笑了一下,“就是我。”
“他抱着我去一间破庙躲避大雪,没想到陈旧的神像前居然会有贡品,靠着这几个硬得像砖石一样的馒头,我们活过了那一夜,第二日清晨,我爹抱着我走出破庙,竟然听到了燕子的叫声。”
“北方下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雪停了,春光融融,屋檐下的巢穴里,有两只刚从南方飞回来的燕子。”
程允棠静静地听他说完,道:“这是你名字的由来吗?”
“是啊。”
燕回拢着掌心毛茸茸的雏鸟,轻声道:“冬去春来,岁时正新,燕子从南方飞回来,是个好兆头呢,程娘子,看,春天到了。”
程允棠抬起手,碰了碰雏鸟软啾啾的脑袋,它翅膀还没长开,笨笨地在燕回手心打转,张着嘴,不痛不痒地在程允棠手心啄了两下。
“前两日它的父母出去觅食,大概是遭了天敌,再也没有回来,这只雏燕刚出壳不久,还不会飞。”
燕回看向她,“程娘子,你会养燕子吗?”
程允棠思索了一下,从他手里接过雏鸟,“不清楚,毛都没长齐,还是燕崽呢。”
她音色清冷,低声说话时如初春夜里拂过面庞的恬淡晚风,温热而痒,明明说的是那只小小的雏鸟,燕回却因这声与他乳名一样的“燕崽”二字,红了脸颊。
他手撑在窗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