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戬不知为何突然秘密传令让薛元柏调查河南道官吏贪污一事,在朝中惊起了不小的风波。
薛元柏是内廷大太监苏宜潭的干儿子,他认阉人作父,素来为世人不齿,凌霄卫建立最初的指挥使并不是薛元柏,但作为直属君王的一个机构,必须交由足够信得过的人掌控,而作为浴血厮杀才坐上皇位的李戬来讲,这个世上只有一种人最值得信任。
那就是内廷奴婢。
他们依附君权而生,生死都只在君王一念之间,世族图富贵长久,官员图声望清名,唯有奴婢会永远效忠他,李戬杀了程鞍,废了辅政制后,内廷奴婢的权力也跟着水涨船高。
凌霄卫从建立开始就饱受非议,苏宜潭是他身边跟了几十年的老太监了,李戬信任他,自然也信任他的干儿子。
十年来,薛元柏为李戬处理过许多人,他掌管的诏狱中死去的官员多得他数不清,刑室捆绑犯人的链子被血水泡得漆黑森寒,终年散发着一股死寂,令人胆寒的气味。
天还未亮,谢府的大门便被人敲响。
仆人站在门外,声音急迫,“老爷,户部侍郎崔臻求见,称有要事现在必须告知您。”
谢世行从榻上坐起,他前阵子得了风寒,告病在家,崔臻深更半夜登门拜访做什么。
夫人在一旁迷糊道:“生何事了?”
他低下头,神情凝重,“无事,你接着睡,我有公务要出去处理。”
“怎么这个时辰还有公务……”
夫人不满地嘀咕了一声,翻了个身子。
谢世行从榻上下来,拿过一旁架子上的外袍披上,打开门,仆人走在前面,绕了几个回廊,远远便看见已经亮起灯的书房。
崔臻焦灼地在屋内来回踱步,坐不了片刻又站起身,好不容易等到谢世行过来,忙不迭地扑上前,“大人,中堂大人,老师,您救救学生吧。”
谢世行冷晲了他一眼,掀开袍子缓缓坐下,“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天亮后再说?”
“等不了!”
崔臻愁眉苦脸,“大人,您知不知道,就在昨日,陛下召见了薛元柏,要彻查贪污一事。”
谢世行微愣,眼皮抬起,“这件事,你不会掺合其中了吧?”
“我……我。”崔臻欲言又止,为难道:“老师您也知道,自从姚昶死后,陛下削减了官员的俸禄,学生一家老小上百口人要养,还有四处打点,那些俸禄哪里够啊。”
这话说得倒是真的,李戬在姚昶死后推行酷律,削减俸禄,臣子们苦不堪言,谁读书时不是怀抱着披肝沥胆,报效朝廷的雄心壮志,只是当了官后,这纷乱世态,柴米油盐,哪个不寸寸消磨人心。
谢世行目光幽晦,沉吟片刻,“你贪了多少?”
崔臻头也不敢抬,为难道:“没多少,只多立了一项水脚钱①。”
“只有这个?”
“只有这个!”崔臻立刻道:“学生也只是想弄些银子填补家用,绝不敢多拿,老师,您救救我吧,若是被凌霄卫查到,学生就真的完了。”
他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一颗接一颗从额角滑落,根据李戬设立的律法,官员一旦贪墨,无论数额,都会被直接处以极刑。
谢世行脸色沉沉,披着外衣静静坐在烛火后,嘴角抿成一线。
“老师您救救我吧,您是西平府首席,除了您,学生真的没办法了。”
崔臻跪下来,伏在他脚边求道。
谢世行叹了一声气,弯腰将他拉起来,“你是户部侍郎,三品大臣,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算什么样子。”
“老师……”崔臻站起身,狼狈地擦了擦脸,“学生真的是没办法了,一家老小等着吃饭,底下的人也有家人要养,学生不能拖着他们呀,若不是陛下……”
“住口。”
谢世行打断他,崔臻脸色顿时苍白。
“过几日各部要核对去年的开支,我可以将你贪的那笔水脚钱挪到去岁太后的丧事上。”谢世行冷声道:“再有下次被抓到,你自己去陛下面前引咎自裁,我不会再管你。”
“是……”
崔臻低低应道,抹掉脸上的涕泪,收拾好衣襟着装,跟着谢府的下人离开。
他走后,谢世行兀自在书房中又坐了一会儿。
陛下践祚至今三十一载,只设立过一位太子,那就是他与程皇后的长子,李定乾,只不过他在建国不久便死于北伐战争中,帝后大受打击,李戬病倒,停了半个月的朝会。
自他死后,哪怕朝中大臣年年奏请,李戬依旧迟迟未再册封储君,包括程皇后死后,后位也一直空落着。
谢世行知道,像李戬这种普通出身,征战四方,称霸天下的皇帝,大抵心中是极不信任他们这些世家臣子的。
哪怕他作为江南世族之首,对李戬俯首称臣,哪怕他的女儿在朝中为妃,他的外孙是尊贵的十六殿下,李戬依旧防备他。
谢世行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气,站起身,天就要亮了,他身居要职,病了这几天,不知道有多少政务等着他处理,今日该去上朝了。
谢世行正欲回房换衣时,方才那来通传的仆人不知为何又跑了过来,喘着粗气,话都说不清楚,显然比方才还要焦急。
“老、老爷……”
谢世行不悦地皱起眉,“又生何事了?”
“陛下,陛下来了!”
谢世行大惊,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只穿着件外袍,谢府的下人已经迎着轿子来了,天将亮未亮,大太监苏宜潭笑面温和,“谢大人,您身体可好些了?”
“臣已经大好了,天亮后便可上职。”
谢世行连忙跪下,奴仆本要去催府里的其他人一并过来接驾,穿着便服的李戬摆了摆手,“朕与谢卿有要事相谈,其他人不必惊扰,亦不必随行。”
谢世行迎上前,弯腰站在李戬身侧,恭声道:“陛下今日怎么……”
“站着做什么,坐啊。”
李戬淡淡道,谢世行攥着手,君王发了话,他只能讪讪坐下。
“朕今日来,也没什么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