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摆脱了这一切就好了，放弃景这个姓氏，以后就可以安心做明家人，彻彻底底的忘记过去。
明院长不对这件事说什么看法，自顾自地讲起往事：“我做先生的时候，爹已经做了一段时日的丞相了，因为太年轻，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是爹的缘故，虽然朝廷官员不能干涉书院的事，但谁也不真的信这个。为了让大家心服口服，我拼了命地看书，上课只要出了一点差错就会很不安。我也不愿意回府，好像不回府，人家就不会把我跟爹强行扯在一起，不会认为我的成就全得益于爹的帮衬。但是，不管我怎么做都摆脱不了这个身份，任谁见了都觉得，毕竟是丞相家的公子嘛，书院捧着也是应该的，书院也得靠朝廷拨钱，要是哄好了相爷，多拨点钱，何乐而不为？后来我想，我确实是爹的儿子，也确实因为爹得了不少好处，我费劲摆脱有什么意义呢？打一开始我就想留在书院，做自己想做的事，却莫名其妙变成了我要拼命证明自己，根本没什么可证明的……”
明院长转过了身子，景沅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阿沅，你改变不了你的过去，你的确是景家的孩子，明家给你再多东西，就算上了族谱又怎样？你自己最清楚你是谁。坦然地面对，好好走将来的路。倘若你自己都害怕那段过去的话，你就永远是那个被死契折磨的孩子。”
明院长示意景沅走近些，给他胡乱擦了擦眼泪，“都是在议亲的人了，还这个样子，哪有姑娘瞧得上你，更别提将来入朝了……”
景沅慌张地摇头否认道：“老师，我不参加科举。”
“到时候再说吧。”明院长敷衍了一句，又陷入无尽的沉默之中。
油灯都快燃尽了，明院长又开口了：“爹一开始确实是希望我能再挑个学生，这个学生若是入朝，能为我们明家所用，等北原的战事一结束，爹就会告老还乡，那样就只剩二哥在朝中，我那侄儿这回能不能考上还未可知，这也是爹极力说服你入族谱的原因，这样你就是名正言顺的明家人……路是你自己的，你自己做主吧。”
“老师……老师也希望我参加科举吗？”景沅更想知道明院长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不会说我的想法。”
油灯彻底熄了，是夜月光无色，景沅又看不见明院长的神情了。
“没有什么恩情，你不会后悔就行。”
那时对科举的深切期盼，景沅记得；那时对死契的绝望失落，景沅记得。
兜兜转转回到扬州，景沅有了合适的身份，有了足以参加科举的学识，还有了新的、完全支持自己的家人。
景沅反而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参加科举了。
次日，明院长没给景沅继续消沉的机会，强推了他走到众人面前。
偷偷在前院听课的日子，景沅仿佛沐浴在阳光下，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温暖与力量。景沅捧着书靠在墙上，里面明院长的声音铿锵有力，一不留神就站了一个时辰，回过神的时候腿都酸麻到难以动弹了。明院长走出来就会见到一个腿脚不太利索，颤颤巍巍逃跑的景沅。
第一次给吴管家讲书上的内容时，景沅害怕又伤心，眼泪打湿了书本；第二次给明相爷讲书上的内容时，景沅多了不少坦然，却仍然难以掩饰害怕；第三次站在众人面前，景沅是明院长的得意门生，景沅暗自鼓了鼓劲，大方讲着《大学》。
十五岁的景沅面对的是许多二十几岁的学生，他们的许多反驳都被景沅游刃有余地化解。会讲后，人们谈论起，不再称呼景沅为“明院长的学生”，景沅是这次会讲里最值得被记住的名字。
“阿沅，院长不准我说这样的话，不过，我是真心觉得，倘若有你跟我争，是我的荣幸。”会讲结束后，魏先生亲切地拍了拍景沅的肩膀。
景沅坦然开起了玩笑：“师兄会武，我可比不过师兄。”
“我那就是三脚猫的功夫。自从萧先生走了，书院也不教剑术了，真是可惜。北原这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打完……”魏先生注视着前方，怅然若失。
“说起来也很奇怪，萧先生家世那么好，怎么会来做先生？”景沅以为明院长的家世在书院就算顶天了，没想到功臣录上写满姓名的萧家还能匀一个人来书院教书。
“大约是权宜之计吧，有了做官的机会就走了，本来他能来就很不可思议了……”魏先生突然笑了起来，“你看，这就是咱们院长的本事，萧氏也能被院长骗来做先生！”
景沅早知道院长不只是学问上的事，起码像明院长这样动辄弄个高门大户出身的先生到书院来教书就是景沅没法想象的，小仆人景沅都想着靠科举入仕，更何况是高门大户轻轻够够手就能捞到官位的萧氏。
景沅暂时放下了做院长的宏图大愿，紧紧跟在魏先生身后。
“阿沅！”
景沅努力说服自己冷静些，慢慢转过了身子，“有什么事吗？”
景涣穿过人群，走近了些，十分为难地低声道：“大哥说想见见你，但你要是觉得难受的话……就算了……”
“不用了。”景沅不想再为难自己任何，也不想再用自己积攒多年的伤痛反过来去伤害谁了，“当日就说清楚了，我不再是爹的孩子。再见。”
景沅长吁了一口气，往前小跑了好些步子才见到明院长的背影。
景沅追上了明院长，气喘吁吁道：“老师，请您……请您准我做先生吧，我会努力跟上其他先生的。”
明院长停住了脚步，神色微动，“不着急，再等等吧。”
“老师，我可以应付来的。”景沅很坚持。
明院长眉头微蹙，责怪道：“不要出了一点风头就骄傲自满，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你现在的水平比萧允良差远了，当踏实进步才对！”
明院长不曾拿别人跟景沅比较过，也不准景沅眼睛长在别人身上。
景沅站在原地无措地眨眨眼。
魏先生打圆场道：“阿沅年纪还小，慢慢来就是了，说不定日后比萧先生厉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