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的老爷意外但又不算吃惊,只是搬出了考上举人的种种好处,以景沅的水平,应该是可以考上的,放弃了太可惜了,让景沅再多考虑考虑。
类似的说辞在之后拜访的人家中多次出现,景沅都有些灰心了。明院长本来也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好着急,恰好这时会讲已经组织好了,明院长和魏澜带着景沅等几个优秀的学生赴扬州讲学。几年匆匆而过,景沅的容貌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装扮也变了,就算走在扬州明府的青石板上,也没有人能认出景沅是当初那个瘦弱的书童。扬州明府的下人客客气气地称呼景沅“景公子”,哪怕是吴管家,也装作从不认识景沅的样子,称赞明院长眼光毒辣,挑的学生气度不凡,将来必有作为。
景沅想问问吴管家景家其他人如何了,或是亲自去看看,景沅也不知道是想得到什么结果,一连好几日都看不进去书上的一个字。
到了会讲那日,景沅什么也不用打听了,他一眼见到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人——三哥景涣。从前有算命先生说景涣将来必能中第,景家拿出了所有的家财供他读书,哪怕以卖了景沅为代价。一个举人会彻底改变景家,为了实现这一切,牺牲一个景沅实在不算什么。现在看来,也确实值得,参加会讲的学生都是极其优秀的,也许不久后,景涣就会考上。景沅反反复复思量着这些,明院长讲的什么,景沅一句也没听进去,直到那日结束,景沅都未曾发一言。
景涣讲了什么,景沅也并不真的听明白了,周围的人交口称赞和欣赏的目光却是一览无遗。
“带你来这儿是让你站着当木头的吗?一整天都不知道在做什么,早知道是这样何必浪费这个功夫……”明院长一回府就大骂景沅,其他学生不敢劝。
魏先生坐在一边沉默不语,直到明院长发完火离开,才打量着仍像个木头的景沅,道:“阿沅今日实在很反常,哦对,也不止今日,来了扬州之后你就不太对劲……”
仆人的敲门声打断了魏先生的话。
“魏先生,有位公子找景公子,他也自称姓景。”
景沅有无数个不愿意见景涣的念头,甚至想起这个名字,景沅就能听见那晚父母商量的话。
“阿沅病弱,都不知能养到几岁,阿涣前途无量,可不能因小失大。”
魏先生站起了身,“那就不打扰你叙旧了,不管为了什么,你自己该知道到底现在什么对你最重要。”
景沅很难捋清楚脑子,太多的往事将脑袋堵死了,景沅变成了当日无助且不知所措地走进明府的孩子。
“阿沅,没想到真的是你,恭喜你做了明院长的学生,原来你才是有福气的那个……”
景涣的话让景沅一时忘记了所有理智,咬着牙反问道:“有福气?”
“你那时候身子弱,也没再见过你,本来爹娘还担心你……我想爹娘也会替你开心的。”景涣是倍感欣慰的模样。
“提一嘴就叫担心吗?”景沅不自然地扯了一下嘴角,“当时签死契签得那么爽快……你觉得我应该感谢你们卖了我……是吗?”
“爹娘也是没办法了……”
景沅听够了这些话,尤其是眼前的景涣怎么看也不像贫寒出身,穿得倒是光鲜亮丽,斥责道:“是!是没办法!同样是爹娘的孩子,我只能被卖掉,被签了死契,换的钱也是为了让你景涣能继续读书,你当然理解爹娘!”
景沅回忆起当年吴管家的话——忘了扬州的一切,景沅曾以为就算自己记得,也不会再伤心欲绝了。竟然不是这样的,从再次踏上扬州的土地上时,景沅在迅速忘却凌城的事,什么明院长的学生,什么书院的头名,景沅只记得自己就是那个被父亲签了死契的毫无希望的孩子。要不是明家的一点怜悯之心,景沅能不能活到现在还未可知。
就在身处的这个院子里,仍然有人见过那时的景沅,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就想起来了,认出了景沅,然后某天惊讶地对景沅道:“你不是签了死契吗?怎么做了晨少爷的学生?”
景沅可能为了明院长的颜面脸红地答一句假话——“你认错了”,也可能说不出假话,老实答道——“晨少爷大恩无以为报”……
“阿沅,你是明院长的学生,将来定能考中,咱们兄弟在朝中能互相帮衬……”
原来这才是目的。
景沅不再怒目直视景涣,撇开了目光,盯着桌角,“我们早就不是兄弟了,我的身契是死契,就是变成鬼,也是明家的鬼。”
景沅的一只手扶住桌角,否则景沅没有足够的力气继续说出剩下的话,“相爷已经答允了让我入族谱,以后,我是明院长的儿子,是他惟一的儿子。”
霎时间,只有景沅重重的呼吸声格外突出。景沅重新站直了身子,对景涣道:“你走吧,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任何旧要叙。”
景涣走后,景沅仍是久久回不过神来。恍惚中,景沅不知怎么沿着熟悉的路找到了吴管家,一个全然知道过去又给了景沅无限希望的人。
“我没有办法忘记过去,一点办法都没有……”景沅一开口就掉下了眼泪,“我以为……我真的以为我不那么在意了……”
“你哭成这个鬼样子,以后出去不要说是我的学生!”
明院长的声音冷冰冰地出现在屋子里,景沅惊恐地发现吴管家面前有一个背对着景沅的熟悉的身影。
“少爷,那我先出去。”吴管家扫了一眼景沅就匆匆离开。
景沅站在原地见不到明院长的表情,也不敢贸然再说什么。
“你爹娘过世了,大哥、二哥在田里给人干活,三哥已经是秀才了,四哥有一年生了场大病,走了,五哥在一户人家做仆人,妹妹在你走后不久,被卖给了一户人家,具体什么人家,吴砚不知道,你想去见我也不拦着……”
“我不想!”景沅第一次迫不及待打断明院长的话,当年的契约本就该好好遵守才是。被抛弃的景沅要怎么若无其事地回去看过去的家人?再听一番他们的欣慰之词?还是听听他们对景沅的事有没有一点点后悔……
“我……我愿意听相爷的,我愿意做明家的孩子。”景沅以此宣泄着自己对景家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