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浓翠压下一片摇曳的枝影,刚筑成的泥巢中偶有鸣雀的啾声,雪白的花穗簌簌滚珠般的断开,轻飘飘地盖在地上。
柏舟推开门时,却见她已经起身,正对半园姹紫嫣红的好风光。
“长娘子。”她极轻地唤了一声,仿佛怕惊扰这一片超凡脱俗的美丽,使其化蝶飞去。
良久,薛莺早才如梦初醒般收回目光,终于转向她。
此时的薛莺早斜倚在象床边,只披着件薄薄的单衣,姿态散漫不羁,然而艳夺桃李,绝非不与梨花同梦。
她只是弯了弯眼眉,向她作出一个无瑕的笑,此时又异常瑞庄,仿佛是座慈眉的观音像:“你来了呀。”
薛莺早记性向来很好,她只是在脑海里回忆中信手翻了翻,便找到了已经过去了四十余年的记忆。
柏舟是她的贴身侍女,后来又随她一同入东宫,所谓郑玄家婢,薛家侍女都读书,名字则从诗三百中拣取,柏舟也不例外。
她聪慧美丽,谨慎细心,薛莺早很喜欢她,时常将其带于身边。
入宫后的生活,几乎是如履薄冰,谢松舣的刻薄、顾宴卿的不专、萧容与的优柔、薛南乔的分道,这些都常常困扰着她,让她偶尔感到痛苦。
薛莺早几乎已经自顾不暇,更别提分心给身边人,何况她有了明楼之后,宫务便完全放权,成日只和钟鸣鹿一同做些离经叛道的事。
当一切尘埃落定,她突然想到柏舟、因念旧情而欲委任她作为六尚时,薛燕新却来替她传话:柏舟已与一个侍卫已私订终身,等待外放出宫。
薛莺早便让她走了,她有些无人得以解答的困惑,但由于她的高傲使然,她注定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这仿佛是一个无法挣脱的怪圈,她把失去挂钩于权力,但因为权力,她又失去了更多曾经可能珍视过的。
薛莺早只是感概一下,实际上还是没有真心待她好的想法。谋定而后动,这是她一贯的风格。
柏舟觉得她今天有些古怪,但也不敢多问,只是沉默着替她上妆:螺黛扫眉,鲜花榨出的胭脂膏汁抹在唇上——柏舟知道她素不喜铅粉,自然不敢触她霉头。
满院的春光透过半扉新开的菱窗逶迤而来,映照在她娇俏艳丽的侧脸上,连蘸水的桃花枝与之相较,都显得苍白了。
薛莺早任她所为,只是恍惚想到,自己好像已经有几十年,没有那么认真的上过妆了。
自夺得江山以来,淡扫蛾眉朝至尊是她的常态,钟鸣鹿心悦她,自然说她无论怎样都很动人,而事实也的确如此;薛倾云畏她如虎,何况一个“孝”字足以压死他,更不可能去挑剔她的装束。
素面朝天,也是一种她赢得的权力。
但薛莺早化妆,也并不是为取悦谁;她自恃绝色,好以美貌凌人;但除此之外,似乎也只有面对钟鸣鹿和薛燕新时,她会期待她们对自己装束的反应。
钟鸣鹿热衷于钗簪,每每兴致勃勃地借用她的鬓发,薛莺早不喜这些珠光宝气的东西,但又宽容的任她所为,只因对方是钟鸣鹿罢了。
收掇完整以后,薛莺早定神,决定先仍像从前一般生活,先缓步向前厅走去,与众人共进早膳。
薛莺早与薛南乔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而薛燕新则是继室谈氏所生。
谈氏系兵部侍郎庶女出身,父兄正得力,但薛蕙却看不大上她,嫌她木讷又不善奉迎,府中另有爱妾。
谈氏为人沉默寡言,对先夫人柳氏留下的两个遗孤悉心抚养,再加一个亲生的薛燕新,他们四个倒才像一家人。
前世薛燕新被封为摄政王后,谈氏身价也水涨船高,复了本名香留,又被封为秦国夫人,作为内官于宫中掌权。
然而对于薛南乔的死,与政治斗争背后的血雨腥风,她始终有解不开的心结,于是不到三年,出家为尼,倒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了。
谈香留容貌清秀,仅是中人之姿,称不上貌美。薛燕新却生得很好,尽挑父母的长处,然而她最漂亮的还是那双为雪浸过般的眼睛,总是那样的黑白分明。
仿佛流淌着幽沉的静河,沉沉的看不见底,她的眼神总是梦幻泡影般没有温度,与其说是冷,倒不如说是安静的过分。
薛莺早和薛南乔则都像他们的母亲柳氏,薛南乔自然也是个天教分付的琢玉郎。
他的容貌不似一般男子,清俊或是英气,任何人见了他,第一反应便是觉得殊丽。
他五官精致,是工笔细细描出的秀致,似喜似悲,还笑还嗔,都是极动人的。
薛南乔却不爱别人提这些,旁人若以为他性子绵柔,那便错了,无论对自己还是旁人,他都是很狠得下心的。
总之,薛家这一代三个子嗣,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在一起时,往往像一幅花团锦簇的画,很是赏心悦目。
前厅里只有谈香留在,薛莺早姿态端庄,教人挑不出差错,如古卷绘出的仕女一般,“见过母亲。”
谈香留淡淡一笑,扶她起来,她的气度很好,空谷中生出的兰花一般,“莺早无须多礼,坐。”
薛莺早在她身侧的位置坐下,眼波流转,昳丽照人,她举止皆是逼人的贵气,几乎教人不敢直视:这是多年宫廷生活养成的,已然很难改变。
“只是想早点来侍奉母亲罢了。”她笑道。
“哪用得着您?奴婢还在呢。”谈香留身边的侍女也笑着开口。
她是谈香留的陪嫁侍女,是谈家的家生子,由谈香留嫡母秦氏赐名,唤作袭芳。其人性情直爽,有几分侠肝义胆,地位较低的侍女若是患病,都是她张罗着请医生,因此很受府里下人爱戴。
前世谈香留剃度以后,她谢绝薛燕新挽留,追随出家而去。薛燕新在母亲逝世后遵循遗嘱,将两人合葬。
三人说说笑笑一会八,其实更多是袭芳在说,薛莺早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谈香留敛了方才的笑不言亦不语,只是沉默地倾听着。
薛燕新的性情肖母,还要更不通世故人情,她不惯与生人接触,仅因为薛莺早第一个靠近她、对她笑,便将所有的信任全都交付于她,有时甚至是到了失去自我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