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日,离“未禧宫事件”发生过去了六天。因为皇帝要求封锁消息,太子矫诏调兵、在鄣东山被高广父子秘密抓捕这件事很多人不知道。但太子毕竟曾出动一万余人于六月十二日清晨出城,留下的痕迹遮也遮不住,于是有关太子矫诏调兵的传言也甚嚣尘上,同时,质疑皇帝为何不因此废太子的猜测也五花八门。
已经在病榻上躺了五日的殷贵妃,一天中平均有十个时辰处于昏迷状态,每次醒来就让人去请皇帝来,但皇帝一直未出现,她这才预感到什么,又想起女儿曾对他说过的话,心底的疑惑逐渐清晰起来,有种被人利用后的沮丧和不甘。
在六月十三日清晨,她也曾接到太子矫诏调兵的消息,感到高兴——以为因她策划未禧宫失火,才激起太子作出叛逆举动。原以为皇帝很快废太子,但等了几日也未见任何消息,只听到驸马于才智勾结边将,定于秋后斩首,其子女被流放岭南;于龙被革去太常卿、太子詹事职位,贬到元州任知县;上佳公主请求皇帝允她出家为道姑,搬去宫廷禁苑里的皇家道观绝响观修行。
六月十八日,巳时三刻,晴朗无云,她再次在昏睡中醒来,这次没有呕吐,精神好了许多,于是在病榻上强坐起身,让侍女扶她走出殿外,来到几天前被烧毁的偏殿前,看着这座残垣断壁,心底这才涌起一股莫名的害怕。
她这个病来得蹊跷,从六月十二日由冯峒看押回到宫里就感体寒,心虚,当夜,高烧持续不断,到了下半夜就进入迷糊状态。在十三日午后,她曾让宫女寻古吉来说话,侍女解释说:从贵妃回到未禧宫,古公公就被皇帝召到清正殿。贵妃卧在病床,古公公也未曾来伺候过。
她疑惑了,这才仔细回味从未禧宫失火那日到现在古吉的言行,以及在昏迷醒来后听到一些内侍宫女的闲话,一个肯定也在脑海里成形。至此,她才在病榻上又将入宫二十一年来的情形想了一遍。
可怜“吉旦门事变”后,殷氏后人所剩无几,她小小年纪就在宫里寻找寄养的同族人,他们和她一样看似得到皇帝的优待,实际上宫里所有人都知道,皇帝之所以将几个年幼的殷氏族人养在宫中,不过是为了做给世人看——殷氏就算算计过他,可他还能以德报怨,这才是帝王的德行和仁慈,也免于因篡夺皇位被人诟病。
这不过是帝王的心术,而她偏偏要用自己的美貌和才智与皇帝较量一回,这一较量就是二十一年,她享受过别人享受不到的荣宠,又数次利用恩宠使殷氏东山再起。有人说皇帝用二十年抬举殷氏,是想利用殷氏制衡屹立在朝野不倒近百年的皇甫氏和贺氏,而这两大家族只凭借手中掌控的盐、铁、铜,就可以操控皇帝手中一半的皇权。
的确,从皇帝登上天子至尊之位,前五年被平叛和外族入侵所累,后五年忙于摒除门阀士族,最后发现这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哪怕是皇权也难以撼动。比如,皇甫氏和贺氏利用手中积累的资本,私造兵器、掌控盐场和矿场敛财,再卖给朝廷换取大笔钱银,然后再利用手里的钱银收买人心,部堂公衙、市井商道,处处有这两大家族的影子,以致全盛十年前后,朝中除了仍保持名门士族头衔的吴氏、赵氏、裴氏,以及掌控军权最盛的司马氏,就是皇甫氏和贺氏最财大气粗、朋党最多。皇帝要抑制他们,只有培植新的足够对抗他们的门阀或寒门士族,最后选中曾经盛极一时又衰败并为世人所不耻的殷氏。
选择殷氏,一是因为殷雪寒只对威胁自身权势的人才刻薄伐害,比如对太子理、敏王兹、据王茂,她从未放弃每一次攻击的机会,但对皇帝能曲意媚上、摧眉折腰,对可利用的大臣皇亲不惜钱财笼络,在后宫对待宫人也能严而扬善、厉而不怖,从而深得皇帝喜爱;二是皇帝发现殷长原是个敛财高手,亦是能逢源官场上通下达,他能在两年之间就将皇甫氏和贺氏在华州的盐铁铜产业变着法儿为自己掌控,并且将得到的产业全部转交给皇帝讨得圣心欢娱和依仗。而叶卯辰凭借其性格圆滑和善通,不仅稳住了国公位置,也为殷氏邀买人心作出很多贡献。
殷长原所作所为,又得殷贵妃的授意——她要用温情、钱财打动皇帝,然后谋求殷氏在朝廷最大的权势和地位,乃至为陈昶谋取太子位,然后再效仿殷贡妃和前太子兆隆把持朝政。
正是她这不懂掩饰的野心,被一些元老大臣发觉,也被皇帝察觉,转而开始利用她来打击皇甫氏和贺氏这些门阀世家,所以这几年来皇甫氏和贺氏因为争夺产业与殷氏明争暗斗很厉害,加上太子理依靠皇甫氏、贺氏来巩固太子位,越发激化三个家族的矛盾。此外,吴氏、裴氏之间也有权钱上的明争暗斗,司马氏在南疆拥兵自重又被新贵高氏所牵制和防备。门阀世家之间争斗促进权力平衡,是皇帝最想看到的局面,因为他们的争斗终会有两败俱伤的时候,到那时皇帝才有更多的机会抬举寒门士族,让把持朝野数十年的门阀士族逐渐从朝野消失,这也是为何近几年科举寒门入仕能提高到七层的缘故……
这些变故和事实,殷贵妃在早年就听身边人说过,如今再捋一捋前因后果,突然恍然大悟——如果这二十一年是皇帝在利用她,她又何尝不是在利用皇帝,只是她忽视了皇帝的阴狠,高估了自己的实力……
想到这里,她颓然坐到身边的一块石头上,这残痛的躯体,已经使她不能再有精力按照原先安排行事,而她在皇帝处心积虑二十年的计划中,成为朝廷一个最大的笑话。
这时,有位内侍来告诉她,说陛下已经准许宣益公主与赵驸马仳离。
她眉心深拧,一双眼角不由划过两抹疼痛,难过之际,想起还在越州的陈昶,以及还养在公主宅邸的太悦公主,一种母性的怜惜涌上心头,生生将她心的灵狠狠抽打了一下——这几年,她满心对权力追逐,已经全然忘却作为母亲该有的柔情了,此刻想起,好像有些晚了。
“你说,陛下是只要我禁足在未禧宫,并未阻止其他人进入未禧宫?”她轻声问身边的内侍,声音极其温和。
一旁的内侍就被她的柔声震住,多年来殷贵妃礼遇宫人,但很多时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从未如此轻声细语,以致他以为眼前的贵妃不是原来的那个人。
“是。陛下口谕是这样说的。”他低声回道。只见殷贵妃点了点头,良久才嘱咐道:“你去宣益公主府,请公主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