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知道,她不会说真话的,二十年来,她若即若离,那只为孩子而违背初衷的言谈举止就说明了一切,为什么他还要在真与假之间求个真相。得到了真相又如何?难道他就会从此不再迷恋她,就会对她母子不好——不,不会的,既然宁愿二十年就活在迷迷糊糊当中,只为自欺欺人、也为麻痹自己,幻想她到底对他有点真心,才不管不顾外界的质疑,甚至将那些散布传言的人杀掉,也不愿听到半点关于她背叛自己的消息。偏偏殷雪寒不放过他,临死对他一击,就为了现在令他发狂而嫉妒。不,不能这样!纪云翦是他的妃子,只能是他的妃子——殷雪寒那样恨他,她的话就能信吗?
想到这里,皇帝便咬牙道:“朕的东宫,朕做主。这次,你不许再阻拦!”良久又道,“你不要再向朕解释什么。朕不要听,日后,只要你时常让朕看到你就够了。”
这大概是天底下最直白的情话,也是最触动人心的情话。纪悦妃的咽喉登时哽住,感动之间已失去说话的本能。
夜色如水,澄明透彻,如她从皇帝一次又一次的承诺和实际行动中,早早看清自己的未来——这个未来是世间多少人仰望的,可她却要时时提醒自己去拒绝、去回避。
有时她也在想,男人生来身强力壮、思维敏锐,或饱读诗书或戎马倥偬,或聚财置家或剑走江湖,究竟是为了什么?陈鉴生来就有这些机会和机遇,二十年来一路阳光灿烂、毫无障碍,就算十年前卷入国本之争,都因她淡然处之化险为夷。廷臣的口舌,后宫的讥讽,士民的闲话,都没有伤到他一分一毫,全凭的是她的智慧。可她的智慧仅仅做到眼前安身立命,再多一点就承受不起……
翌日清晨,暮夏仍多雨,青苔已碧然。陈鉴从西苑穿过假山笕桥,过一丛竹林就看到流晴宫的正殿问心斋。
迎面清风拂过送来月见草、茉莉花香气甚是醉人,他不由驻足四处张望,顺着花香的方向踱步走过去。约走了十多步,果然见纪悦妃坐在一株倚着问心斋壁脚的茉莉花丛下,一簇簇黄绿色的吊钟形月见草花儿,横七竖八地附地或绕树枝生长,还有几棵彼岸花刚冒出数枚新茎,那新绿柔凉令人不忍触碰,更多了几分爱怜之意。
问心斋下一片马齿苋正长得茂盛,有一粗使宫女和一个年长内侍正蹲着仔细摘采嫩叶芽,竹湘陪伺在侧用一柄玉梳为纪悦妃盘发。她们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却静和动听。
陈鉴远远凝望着母亲,想她年轻时到底是个美人,在他眼里身影还是那样婀娜多姿——脑子忽然一闪,想章青砚的样子和母亲有点相似。其实是他自己的强行将章青砚与母亲联系在一起,久而久之就以为自己的判断是对的。想到这里他不由笑起来,昨晚压在心底一肚子的不愉快也无影无踪。
纪悦妃早就看到陈鉴,只远远打量着儿子,只觉他容光焕发、精神奕奕。他自小在她面前藏不住事,今日如此异常必有缘故,也不唤他近前来,于是待竹湘收拾好发髻,才起身朝他走去,才问道:“昨夜在西苑,歇得可好?”
“在母亲宫里息息自然是好的,可这几月在楚王府住习惯了,在这里反而有些认床。”
“你年岁大了,自然要离开母亲的。”纪悦妃这才伸手招呼他近前来,解释道,“昨晚你父皇来得突然,母亲没来不及告诉你。”
陈鉴笑道:“儿子知道几月来父皇少有来母亲宫里的,近来父皇却有些奇怪,常常不下口谕就来瞧母亲。”
他这话有点玩笑成分在里面,只见纪悦妃面不改色,只仔细端详他脸庞一会儿,问道:“你可知你父皇对我说了什么?”
“父皇提十年前的旧话了?”
“是的。你怎么想的。”
“儿子听从母亲的。”陈鉴立马回道,一脸无动于衷。
纪悦妃怔了怔,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将陈鉴刚来时的神情回想了一遍,问道:“诸痛痒疮,皆属于心,亦露于行——你今日有话对母亲说?”
陈鉴见还被母亲看破,这才郑重地扶着母亲进入问心斋,又将她按坐到中央的楠木榻上,才道:“儿子看中喜欢章相的女儿,想请父皇赐婚。”
纪悦妃没有太意外,笑道:“我这段时间看你不常来流晴宫,敢情是遇到哪位姑娘,看来还真是的。”
“母亲,你说过有的人相对一辈子也无感觉,有的人见了一两次就刻骨铭心,我对青砚就是这样。我想请母亲转陈父皇,下诏为我赐婚。”
“没瞧见你的着急样!”纪悦妃掩口一笑,想了想问道:“你说她是章相的女儿,是不是今年春,宣益大婚时那一位穿水绿缎嵌紫红裙衫的傧从?”
“母亲记得她?”陈鉴惊讶。
“哪能记得多清楚,只记得那天在大元城吉旦门婚典上,正巧看到宣益歪着头和一个姑娘说悄悄话,想着应该是位傧从,就留意了一下。今年端阳节龙舟赛也见过一次,相貌果然不同于常人——可知她的人品、学问如何?”
陈鉴马上接口道:“脾性自是好的,想想章相为人,家风也不差。”
“我听说章令潜是事务性宰相,当初你父皇封相,朝廷那些儒门出生的大臣可瞧不起他。不过你父皇欣赏他,也恰逢这些年我朝大兴漕运,他又擅长开渠,便得了晋升的机会。只是章氏非儒门出生,只怕行事有不谋正统。”
“但章家一直以儒生自诩,其他不谈,单说他的长子章青均可是全盛二十年的进士,当初未入翰林,是因他擅长开渠拓道,主持那年会试的主考官吴春舫知道父皇有心重开雍水河,便提出先放任章青均到越州,等雍水河渠道开完再考虑入朝为官。如今他主管雍水河工程的确做得很出色,在京城里也很有名气。再说章姑娘善于文章笔墨雅乐,可见家教不坏。”
“哦!”纪悦妃缓缓点点头,“早闻听章家是新贵中的翘楚,这章姑娘也不俗了。”
“在孩儿看来确实如此。”陈鉴扯着纪悦妃的衣袖笑着央求,“既然母亲见过她,心底就更清楚了——这两日若再见到父皇,帮提提可好?”
看着儿子急切样,纪悦妃淡淡道:“这哪能算见过,顶多算是遇到。且光凭你一面之词我如何向你父皇提?总要先见见才好做决定。再说,皇子娶亲非小事,哪有说定就定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