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雨过后,地底的热气一股脑喷涌而出,熏得人脑袋昏沉。
李远甩甩脑袋,试图打起精神。
他是温家门房。
能得到这份差事,李远真觉得是自己祖坟冒青烟了。
李远很难描述第一次见到少爷时的场景,他向来是浅薄的。
可他巴不得将自己知道的所有好词都堆砌在温玉身上。
两年前,他婆娘病重,李远不得不暂时放弃田地里的活计,而把时间空出来去码头做苦力。
苦力来钱快,他有一身蛮力,挣得也多。
可恨他遇到了一个令人作呕的管事,只因一点小事就要扣除他几日里近乎一半的工钱。
管事阴着脸威胁:“你明日还来吗?”
他几乎是在明示,若是李远不答应,以后也再不能来了,连赚另一半工钱的机会都不会有。
李远明明是高大健硕的,臂膀上凸起的肌肉让人见了都心惊。
但这时的他双肩瑟缩,膝盖发软,缓缓跪在了管事面前。
就像是一只被无情剪掉利爪、走投无路的病老虎。
他哀求道:“我家婆娘病得快死了。”
管事嗤笑一声:“那是你的事。”
温玉就是这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
没人知道温家才八岁的小少爷去码头干什么。
但他确实出现在了这里,带着一个小厮,问了一句:“你今日怎么不在地里做活?”
李远寻着声音望去,顿时一阵愣神。
——温家小少爷,竟然认得他?
他确实是温家的佃户。
往年还能经常见到温娘子巡查地里收成,但自从上一年,温家和佃户们改签永佃后,他们和主家之间的关系就没有那么紧密了。
即使这一年里温玉时常出门闲逛,但今日却是李远第一次见到被温娘子“金屋藏娇”藏了将近六年的小少爷。
他穿着淡青衣袍,腰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挂,往李远身旁一站,清竹的淡香就萦绕李远鼻尖,掩住了码头河水混着汗水的腥臭酸臭。
也许是发现自己比弯腰驼背跪在地上的李远还要高上些许,他便弯了弯腰,姣丽的容貌离李远仅仅一臂。
此时临近落日,余晖下,那张脸朦胧且愈发瑰丽。
李远猛地眯起眼,仿佛望见了寺庙里不可直视的神佛。
他浑浑沌沌的心神一振,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想起佃户们口中时时嘀咕的话语。
——任何见过他一面的人,便绝不会再忘记他。
见李远沉默,温玉竟也好脾气地再问了一声:“你怎么不在地里做活?”
李远回过神来,他身体一晃,挡住了大半直直落在小少爷身上的日光。
没了辉光衬托,那张脸少了些神乎,却仍然俊秀得像是画上的仙童。
李远张张口,只能发出结结巴巴的声音:“我……我……”
另一边的管事眼珠一转,抢先说道:“没事没事,今日正好打算给李远结双倍工钱,他是感动哭了。”
管事先前威胁李远的声音小,只有周围的几人能听清,温玉两人又是刚刚才到,所以不清楚事情的原委,但他可万万不敢让李远将前因后果说出来,
少年正是嫉恶如仇的时候,而这个小少爷,管事只一眼便知,他得罪不起。
温玉没说信还是不信,只反问了李远一句:“是吗?”
李远狠狠点了点头。
他是贫农,即使只是一个小管事,李远也不敢冒险得罪。
况且管事明显是碍于温少爷才选择妥协。
可李远自己再清楚不过,他与温少爷之间,只是区区一个契约的关系。
能得到温少爷一句问话,拿回属于他的工钱,李远已经再满足不过了。
他万万不敢想,事后还能再得温玉一句话。
“你愿意来温家做个门房吗?”
温家待下人向来宽厚。
作为温家的佃户,他们对温家的了解远比外人多,尤其是温家下人的月例。
只单单月例一事,就可看出主家的行事是否苛刻。
改签永佃以前,佃户们还在温家的绝对话语权下生活,涨租退佃通通都由温家决定。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自然关注温家的风吹草动。
李远差点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幻觉。
他莫不是被连日来的重压逼疯了不成?
眼前的温少爷是他幻想出来的吗?手中沉甸甸的铜钱也是他假想出来的吗?
否则,他怎会听到神仙似的温少爷要雇他做门房。
李远自认为自己浑身上下,只有一身蛮力能被温少爷看上。
可这世上比他大力、比他会武的人多的是。
以温家的财力,完全没必要雇佣他。
李远如梦似地问了句:“您真的要雇佣我吗?”
温玉缓缓嗯了声:“我见你长得壮硕,正好家里缺一个门房。”
机会都送到眼前了,再没有推出去的道理。
李远立刻答应了下来。
离去前,温玉又说了句:“如果你家有难事,也可预支月例。”
他显然没被管事糊弄过去,还猜出了李远的困难之处。
这下子,李远是真的红了眼眶。
回到家,他恨不得马上将温少爷的小像供在菩萨桌。
佃户们都说温家小少爷是菩萨般的人物。
他主动将佃租改为定额,甚至还允给他们永久的租佃权。
要李远来说,小少爷应是菩萨下凡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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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远在温家一待就待了两年。
这两年,温少爷连中县试府试,后来又去了衡山书院求学。
温家唯一的主人常年在外,宅院平时大门紧闭,少有人来往。
这份差事可以说是再轻松不过了。
李远却不敢有一丝松懈,他万不能对不起少爷的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