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采向春草要了她们这一队所有人平日抄写的功课作为参考。 反正挨罚已经是既定事实了, 在外面多待一会儿少待一会儿没什么区别,而且春草挺想知道荀采到底要如何模仿笔记, 能模仿到何种程度, 她点点头,示意荀采稍等,自己蹑手蹑脚地回了营房。 荀采眯着眼睛从门缝往里瞧,她从不在光线暗淡之时看书、写字或做刺绣的活儿, 因而视力保护得还不错, 再加上今夜月光清亮, 她很清楚地看到春草拉开抽屉, 取走了最上面一打宣纸, 然后又把抽屉塞了回去。 整套动作没发出一丁点能惊动同袍的声响,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足见春草臂力之强, 腕力之稳,以及平时肯定没少干这种事,要不然怎么能如此熟练呢? 春草从门缝中挤出来,贴着荀采坐下。荀采仍然很不习惯, 但这回她没有把人推开, 而是尽力忽略别扭的感觉,将宣纸接过来。 手指触摸纸面,有种绵韧柔润的感觉, 与平日惯用的纸张大为不同。荀采微微一怔,没有先看字,而是研究起了宣纸, 她拎起最上面的一张, 对准月亮, 皎洁的光便将纸染成了更加温柔的颜色,纸面纹路纯净细腻,纸上字迹墨韵清晰、层次分明、浸染得恰到好处,一看就是上好的纸。 她这两年过得浑浑噩噩,对外界的一切事物漠不关心,完全不知造纸技术已经发展到如此成熟的地步了。 毕竟是被荀爽从小一点点悉心教养出来的世家贵女,具备一定的眼光与见识,荀采仅靠着这一张纸,就推断出了不少隐藏信息。 尽管蔡伦改良了造纸术,但相比竹简和劣等纸,更便于书写的上等蔡侯纸造价仍然不菲,是达官显贵之间互相赠礼的好选择。 以清甜而不腻的纯净香料将纸小心地熏过,置于雕琢精美的木匣中,再点缀上一枝盛开的花。收到礼物的人打开匣子,嗅到扑鼻幽香,又见花朵娇嫩,衬着宣纸更显莹白,这幅场景想想都觉得风雅至极。 权贵们喜爱的礼物,普通百姓们自然用不起,甚至连购买的渠道都摸不着。 如此贵重的礼物竟然出现在了吕昭的女兵营里,用途还是给女兵们练习书写…… 要么是吕昭在蔡侯制纸法的基础上,将其进一步改良,把成本压得更低,低到普通人也能负担得起的程度; 要么是吕昭出于某种目的,无视成本,以赔钱的价格卖纸; 要么二者兼有之。 荀采轻轻吁出一口气,感觉自己触碰到了一座名为吕昭的庞大冰山的一角。 她忽然对这个据说已经名满天下的女郎产生了一点点兴趣。 收敛发散得有点远的思绪,荀采将注意力集中于纸上的文字,决定认真观察一下,再尝试模仿。 然后她愣住了,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她握纸的手逐渐颤栗,纸在她手里抖得像一只受惊的、拼命挣扎的蝴蝶。 这是什么字啊!这是什么字啊!谁教的你们这样写字!还写在如此珍贵的纸上! 站出来!站出来!我定要与他理论一番! “……魏将军啊。”朦胧中荀采听到春草如此说,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把问题问出口了,“魏将军的隶书写得可棒了!据她说是临摹的什么钟……钟常元?好像是钟常元的字,那人的字可有名气了,京城的大人物们都以求得他一张墨宝为荣。” 荀采的脑袋响得更厉害了,手抖得更剧烈了。 是钟元常!钟元常啊!钟繇要是知道有人如此编排他,怕不是会直接气晕过去…… “写得好吗?哈哈。”荀采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除了笑,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唉,我们是真的没什么写字的天赋。”春草叹了口气,将手伸到荀采面前,“你看看,这像是写字的手吗?要不是为了给我儿子写信,我早就放弃了……好难!” 春草已经三十岁了,活了半辈子,用这双手整日带孩子做饭洗碗拾掇家务,织布裁衣缝补破洞,农忙时还要协助男人下地劳作,扛锄头、插秧、挑水施肥,再后来逃荒时饿极了,她还徒手从土里刨过野菜根…… 但她没有摸过纸笔。 荀采定定地看着那双手。皮肤黝黑,布满疤痕,粗糙得像老树皮,手指短而粗,骨节膨胀,乍一看竟狰狞得有些可怕。 曾经家里最低等的粗实仆从,也不会有这样一双难看的手,因为会“污了贵人的眼睛”。 “吓到你啦?”春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手收回去。 “没有。”荀采慢慢摇头,她想了想,第一次注视着春草的眼睛,认真道,“只要勤加练习,人人都能写好字。” 这次轮到春草发怔了。 荀采说完,把痛苦的面具重新戴回脸上,她咬着牙,瞪大眼睛仔仔细细地观摩了第一张,末了将目光停在结尾的落款上,眼神透着股阴仄仄的感觉。 “白露,”荀采一字一顿地说,“挺好听的名字。” 春草:“这是小队长。” 荀采:“……” 虽然她不太了解军队的相关制度,但显然优秀的人才能成为小队长,优秀的人尚且如此,其他人……简直不敢想。 深吸一口气,荀采看向下一张。 跟上幅字相比,这幅字扭曲出了新高度,荀采花了点时间才认出来纸上写的是什么内容。 “这是我的。”春草主动认领。 荀采慢慢地、慢慢地转头看她。 “是不是没救了?”春草小声问。 荀采张了张嘴,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了“有救”两个字。 “真的吗?”春草的眼睛亮了起来。 “真的。”荀采坚定道,“我会教你的。” 在如此漂亮的纸上写出抽象的鬼画符,就跟看到秀美标志的女郎与歪瓜裂枣的男人结为夫妻一样令人感到离谱。其他地儿她管不着,但在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