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凌虽语含笑意,却眉目森然,无端复添几分凛冽逼人。
众人闻言,心中为那无端受了牵连的易大郎哀叹一声——可怜见的美郎君,太子殿下这显然是余怒未消,想在他身上讨回自王邈之处丢失的颜面。
只见那易观澜猝不及防被点了名,神色不动,只危坐于青玉簟之上,有如玉山上行,朗举焕采,其风姿当真令人悦服。
便听他道:“家君虽曾显富过,也不过眨眼烟云。殿下这般抬举,倒让某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了。”
萧凌却不与理会,只朝上林苑令笑道:“你这猾竖,倒是作养得膘肥体壮,难道已胖到连路都走不得?”
此言虽为打趣,可不知为何,自这位太子殿下口中说出,便同催命符一般瘆人得慌,仿佛他再不动身,便会当即下令斩断他的腿。
上林苑令无端起了一背冷汗,忙躬腰插肩,提臀吸腹,一路小跑至易观澜面前,腆颜道:“易郎君实在好风姿,便是赏几个笑脸,也是值当。”
再侧头看,只见那豹奴慢吞吞跟在后面,拖拖沓沓,丝毫不见笼中搏豹时十分之一的干脆利落。
遂暗恼这畜生不识抬举,若是手头有鞭,定好好笞他一番。诸多怨怒,只不敢显在脸上,冲他横眉瞪眼道:“易郎君有重赏,你小子作甚延捱?真是好不识抬举!”
易观澜冷眼见这上林苑令一口一声,已然将自己架至高台之上,看来此回不伤筋动骨破一回财,便会沦作建邺笑柄,教人传扬多时了。
若是个好颜面的,遇此情景,纵使囊中羞涩,也定会咬牙掏空身上所携之宝,做出个视财如粪土,宝物赠猛士的惜才好名声来。
但很可惜,她易观澜受过穷,如今就连打碎了个碗都要心疼上好半天,不仅丝毫不惧被扣上性情悭吝的恶名,且自有妙法应对。
她作势在袖囊中掏拣一番,本想着最后空手而出,坦然交待她一贯作人无长物,也好顺势而为,搏个潇洒淡泊的清贵名声。
没成想指尖忽而触及一片柔软,如丝似绒,娇不胜力,叫她顿生心澜,竟不由自主地微一拢指,将其拈了出来。
原是先前在芳园里偶得的那朵缠金杏。
她垂睫以对,诧愕片刻,倏尔泯然一笑,极尽粲目,叫观者虽摸不着头脑,却陡觉春风拂面,青峦耸翠尽现眼前。
“你且近前来,”她另伸手朝那豹奴招了招,语气和缓,“我有一物,虽不值一钱,寻常可见,却自觉与你有缘。”
萧凌眯眼远望,待瞧清她手中之物,顿时蔑笑出声,讥讽道:“孤莫不是眼花瞧错了吧?堂堂巨富之子,便是再不舍钱财,竟也好意思拿这物来敷衍了事?”
众人闻他讥嘲,心下好奇异常,皆引颈伸头,想要看清这位易郎君到底赏了些什么,才得太子殿下如此轻贱。
易观澜似是置若罔闻,见那豹奴仍垂头不语,而那上林苑令已然失望至极,好似那盘算中的青瓦砖屋已塌去一半;随之面露讥色,又有心挑起事端,也就装聋作哑,不再强令这豹奴上前。
易观澜便主动起身,缓缓几步走至那豹奴跟前,略一思索,便以不容拒绝之态,拉起他那脏污不堪的手,将指尖拈着的那朵缠金杏,端端正正地置于他的掌心。
那豹奴像是瞧清了她给的赏,虽不见抬首,但见他那一头乱发先是微不可见的颤动,而后幅度渐强,最后连带瘦削单薄的肩,一并抖战起来。
许是动作牵连了未愈的伤口,有红艳刺目的血,自他的脏衣下不断渗出,蜿蜒流淌于伤疤遍布的臂膀之上,嘀嘀嗒嗒砸进尘土,黄泥染绯,碧血凝尘。
此景实在可怖,周遭哗然一片,易观澜却不见嫌恶,亦难寻骇异,只默然自怀中掏出一方素帕,动作轻柔,认真为他掖拭起臂上的血来。
那豹奴登时筋骨僵硬,肌体紧绷,杀意勃发,似是随时都会暴起反攻,一击毙命。
易观澜虽觉察他杀气毕现,但不知为何,却很不怯,抑或是无谓,只专心致志擦干净血迹,似是要让它们连同那些脏污一起,消失不见。
见她不含敌意,豹奴便也乖顺不动,任她施为了。
易观澜低声问:“你方才受了伤?”
豹奴像是极为沉默寡言,又像是很久不说人语,沉默半晌,方才暗哑道:“……不是……是旧伤。”
易观澜了然点头,将手帕叠好,复放进他衣襟里。随后伸手包住他一直摊平的手掌,将其归拢合并,见豹奴相当配合地握了拳,方笑道:“今日观君搏豹,风迈勇武,此生难忘。观澜身无长物,惟余一花聊以赠君。”
愿君余生不慕死,遍观乾坤好河山。
毕竟对她们这样的人来说,生,要远远难于死。
萧凌瘪唇而笑,刚待斥喝他附庸风雅,乃邀名射利之辈,忽闻一人啧啧称奇,插言道:“这花莫不是传闻中的玉雨缠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开口之人头戴羽笠,支腿坐于荫蔽处,姿态落拓。
萧凌被人打断话头,一时面露不豫,身侧立即有人呵斥道:“太子殿下在此,郎君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故弄玄虚,好生无礼!”
那人一声轻笑,只随意拱了拱手,虽态度轻佻,却也依言摘下了羽笠。
原来不过惨绿一少年,倒是生得琅玕妙相。他面如雕玉,唇如丹点,丰眉高鼻,眉眼宴然。有如璞玉浑金,生来不见凡尘疾苦,无忧长于灵门绣户,才会生就如此清滢秀澈之貌。
有人认出了他,笑骂道:“我竟不知,平生素求“轻裘快马逐白鹿”的谢道元也识得花名?”
听他点出此人乃谢道元,因这名号实在如雷贯耳,众人这才惊觉谢家那位“灵宝化人”的谢七郎原来也在场。
陈郡谢七,名玄微,字道元,又称白鹤郎。传言其母生他时有二瑞鹤,自清都绛阙沓沓而至,翩然落于屋脊鸱尾,长鸣如诉,似解人意,见者无不动容。其五岁能诵,七岁能咏,过目不忘,夙惠若神,其父感慨曰:“不意衰宗生此灵宝,谢氏满门,必兴于此子!”
于是,谢玄微便与同样有“此吾家麒麟儿,兴吾宗者,必当此子”盛赞的王邈之一道名扬于世,有如王氏庭下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