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步外的一处树荫,对她道,“你去那里等我。”
言罢,他开始除却外衫,一壁交叠整齐置于一旁,一壁暗自思索——如今正处盛夏,里衣虽轻薄了些,想来烈日一晒,应是很快就能干了,行走于外,想来也不会失了稳重。
怎料刚欲入水,替易观澜拾鞋,肩臂却被人拦住了。
入眼,是易观澜那张丰姿冶丽的脸。
她垂目并未看他,很漫不经心的模样,“算了,那鞋湿了,我不想要了。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王邈之先是一愣,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也不点破,仍温润笑着,点头说好。
“那就不捡。我找你,是因为……”
他静望着易观澜,微微迟顿了一瞬,想起那位骄纵凉薄的姑母,忽然道,“你母君委托我来看你,顺道有一物交与我,让我赠与你。”
他从叠得方正的外衫里摸索出一个精致小盒,递给易观澜:“你且看看喜不喜欢。”
“我母君……”
易观澜疑惑片刻,忽然眸光一亮,纵使极力遮掩,可依然遮不住那颤抖的声线,“是……王家娘子吗?”
王邈之喉头滚动了下,静静地看着他,“……是。”
易观澜像是从未吃过饴糖,一日忽然得了蜂糖的孩童,被这从天而降的喜悦砸得晕头转向。
她晕乎乎看着手里的盒子,又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了下王邈之,腕骨颤抖,指尖发白,她一再确认:“真的是王六娘子给我的吗?”
王邈之半分不忍,半分自咎。滔天的愧疚已然将他吞噬,可他依然坚定:“嘱托我的人,正是琅琊王氏的六娘子。”
易观澜闻言喜色难掩,小心翼翼地端起盒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将手放在衣襟上擦了又擦。
临启盒前,她又望了眼王邈之,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怕弄脏了……”
王邈之声音已有些哑,仍煦声鼓励:“不要紧,打开看看是什么。”
易观澜开了盒子,里面静躺着一条长乐文锦织成的眉勒,通体朱樱,绣饰金线,中坠西陵如意玉坠,寓意美好,形状靡丽。
她一时被这条眉勒的美丽慑住,不觉屏住了呼吸,悄声细语道:“我很喜欢……只是我的衣饰一向素淡,只怕戴上突兀的很。”
“它很称你。”
王邈之像是素日照顾自家弟弟那般,亲手替易观澜拢了拢碎发,将其一并归整好了;又拆开腰带被紧紧打死的结,重新系了个平顺且美观的。
复理平了易观澜衣衫上凌乱无序的褶皱,方才蹲下身,敛目道:“你没了鞋,总不好光脚回去,我背你。”
易观澜有些局促,“这……会不会不太好?”
“无碍。”
直到易观澜覆上他的背,王邈之仍可觉察出其肢体的僵硬,应是很久未曾同人这般亲近,所以相当不自在。
易观澜实在太瘦太轻,若不是王邈之手中有感,定会觉得背上只是覆上了一捧柔渺云雾,来去之间,无痕无迹,惟留一丝幽微气息,昭示其人曾经来过。
他闭了闭眼,强压了喉间的酸涩,对易观澜道:“抓紧,不要松开。”
他寡言,易观澜也不复先前那般放恣,竟是一动不动地贴伏在他背上,乖觉的很。
行至半路,易观澜忽然在他耳边吐了两字:“却疾。”
王邈之抬眉,略含不解:“什么?”
“却疾。”易观澜又强调了一遍,“是我的小字,我自己取得。”
他有些想笑,点头应了,唤道:“却疾。”
易观澜嗯了声,过了会,又低声问:“你是不是知道我是故意将鞋扔下去的。”
王邈之觉得耳廓有些轻微的痒意。
“是。”
易观澜似是被戳穿了的羞恼,“那你还去捡?”
“你想试探我。”王邈之道,“这潭水深幽,若不会水,人或溺毙。若我只想骗取你的信任,戏耍你一番,定不会冒着生命危险,为你涉水拾鞋,那样未免太不划算。”
背上之人默然半晌,王邈之忽感肩胛处似有微微湿热,他欲驻足,但不过微侧了侧头,仍是未曾止步。
易观澜应当不喜被人看穿他的脆弱。
眼看快至无事斋了,易观澜突然出声问:“你是王家人吧。”
王邈之犹豫一霎,决定若易观澜问他在家中行几,便将惯爱行善举、做好事的十兄推出来。
但易观澜并未多问,似是轻笑了下,“算啦,王家人太多了,说了我也定不认识。再者,我不想知道你到底是谁,也不想记住。”
认识了是谁,知道了名字就会有期待,有期待就必定会有失望。
易观澜不想失望。
这可能会是他们见的第一面,也将是唯一一面。如果那样的话,就让一切停在眼下好了。
王邈之沉默着,将人送了回去。分别时,易观澜并未同他再说些什么,而待他走出几步,忽然听到身后清脆而利落的传来声:“谢谢。”
王邈之回去后跪了一夜的祠堂。
临安公主不明白爱子为何赴了趟宴就成了这般模样,以为是受了易家美姬的诱惑,犯了王家子“二十不破身”的戒。
遂垂泪,至祠堂外哀问道:“檀奴,你一向是个稳重的孩子,这回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这样惩罚自己?若是犯了那戒,你便跪下去吧,明日我便禀告了大人,请他上家法。”
王邈之看着膏烛明灭,降真上鉴,似可通灵达圣,感引鹤降。而琅琊王氏世代先人排位俨然,如神道碑立,肃寂无情。
他心如止水,只是道:“阿母,我没犯戒,我佯言了。”
待临安公主追问,他却再不肯多言。
王邈之为了维护易观澜的一颗赤心,不惜以诳话粉饰,成全了小郎君的孺慕之情。但他并未料到,多年后,小郎君不仅认出了他,并且猜出了他曾骗过他。
易观澜并没有猜错。
那条假借王嫄名义赠出的眉勒,实则是他买来送给易观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