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有孺慕之情,易观澜曾也不例外。
王嫄虽弃她而去,易崇又拒她千里,可幼时的易观澜仍抱有一丝期望。
纵然傅母总拿“郎君如此不乖,若让女君知晓,定会嫌恶于你”的说辞意图驯服她,她却觉得,王嫄虽与易崇和离,可依然身处建邺,与她望着同一轮皎皎明月。
她的阿母,也一定会挂念着她。
易崇怨怒王嫄践踏他的一片真心,转头另嫁他人,让他沦为笑谈;又惟恐易观澜身份被人瞧出破绽,惹来天家猜忌。于是勒令她不许与王氏登门往来,便是逢年过节的拜礼走动,也一并替她免了。
王嫄心中亦有恨。易崇不让易观澜去王家,她正求之不得,也好落个眼不见为净,更遑论去易家探望易观澜一眼。
是以易观澜长至这么大,从未见过阿母一面。
反倒是王媛的小嫂嫂,临安公主,自觉替王嫄说了门冤亲,让易崇与王家生了嫌隙,更连累易观澜这无辜小儿遭人白眼,实在造孽。因心中有愧,便时不时下帖子,请易观澜来王家做客,也好看顾照拂一二,结果却是被易崇推了个干净。
临安公主无法,只得转而嘱托她生的三子,王邈之。让他借着易崇请王氏子去撷金园赴宴的机会,趁机探望易观澜一番。
但孰能料到,易观澜因患呕血之症,一向离群索居,轻易不去稠人广众之处。易崇偏又喜欢热闹,动辄宴请千客,笙歌鼎沸,鸣鼓觞举,欢饮达旦,烛照似昼。这般纵情寻乐之举,易观澜自然消受不起,所以哪怕是自家设宴,她也很少出席。
王邈之一连去了易家几次,都未曾见到易观澜一面,又因肩负阿母所托,不忍让她失望。
向来矜重守礼的他,只好轻狂了一回。
于是某次诗宴,众人行雅令饮酒,一贯神思颖异,词锋犀利的王邈之,却难得未能“谈霏玉屑惊人耳”,而是频频罚酒。几轮过后,他假装于席上不胜酒力,自然有侍婢扶他去别苑醒酒小憩。
琅琊王氏信奉天师教,因有“王氏麒麟子”的谶语,他自小入道锻体,以求淡情除欲,明心见道;临安公主更是看他同眼珠子一般精细,从不许女色近他身。
虽易家婢皆容美姿冶,曳绣耳翠,吐香息兰,是在家中时从未见过的艳景。王邈之亦觉怪异,强忍不适将人遣退了,慌忙夺路而逃。中途寻人问路,几经周折,好不容易寻摸去了易观澜所在的无事轩,却是扑了个空。
院中人显然未料到竟会有人来探望易观澜,怔愣半晌,方有一洒扫小童对他道:“我家大郎君怕是去了碧幽潭玩耍。”
王邈之沾了一身轻胭薄粉,净面犹红,自觉很不端重;又在烈日下寻觅半晌,内衫尽湿,姿态狼狈,结果本应在屋中静养的易观澜却到处乱跑。饶是他向来好脾性,此刻也难免有些不快,奈何亲母之命不可违,只得隐忍下来,又折回头寻人。
待寻去了碧幽潭,果然见一个翠衫少年背对着他,临潭而坐,正以脚戏水,惹得珠晶四溅,碧谭泛波。本应是快活的场景,可他却是孤伶伶的,便多添了几分寂寥。
王邈之静观片刻,心中那一丝郁气,突然烟消云散。
他吐纳了几下,放稳气息,走了过去:“易小郎君?”
那少年不妨有人竟会寻至此处,凌然回头望过来。待王邈之看清那张脸,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惊。
姑母王嫄,国色天香,便是王家多出美人,已然若群山陡现奇峰,出众至极。前姑父易崇,也是风姿俊爽,恣意拔群,饱受赞誉。
而他这位表弟,更是博取父母二人相貌长处,雏凤清声,澄蔚高素。其瑰姿雅相,有如幽夜之逸光,玉魄之晕辉,足可分云拨雾,使人直目青冥,望断玄烛。
易观澜目含探究地望着他,因顶着张太过姣丽的脸,即便无甚表情,也似静水起澜,极尽生动。
“易家还有八位小郎君,想来你要找的那个人,应该不在这。”
王邈之一怔,“你怎知我不是来找你的?”
易观澜托腮坐在石头上,突然用力踢了下水,“因为不会有人找我。”
王邈之暗暗打量他,只见他不仅头发梳得东倒西歪,腰间的系带也是胡乱打了几个结,显然未曾受到作为易家长子应有的殊待。
易家仆婢数千,竟然寻不到一个能帮他理容整衣的吗?
王邈之忽感心腔钝涩。
受王琰的影响,他少年老成,端操自守惯了,其实很少笑。但此刻,他笑着说:“可惜你猜错了,我要找的易小郎君,家中行一,名观澜。”
易观澜瞪大了眼,显然相当不可置信,赤脚就蹦跃至他身前。可话临出口,又有些戒备,她盯着王邈之,往后退了一步,冷声道:“你若敢戏耍于我,定让你好看。”
王邈之皱眉看他赤足踏土,本想出言提醒,可不知怎的,竟心神略略不稳了一下。
易观澜虽为少年郎,一双脚却全无粗拙之气,反而骨清节秀,皙白胜雪。尤其是脚趾细长,跖骨却纤小,比之他才满八岁的阿弟,也没大上多少。
定是体弱多病,又受苛待的缘故,才让他这表弟不仅身形羸瘦,就连脚也长得如此瘦小。
王邈之移开眼,如是想道。
“此地不洁,你先穿鞋再说。”
易观澜看他神色如常,又是个神清鹤形、音容兼美之人,想也不会有那等无聊心思,便乖乖哦了声,转头寻鞋穿上。
“哎呀!”
“扑通!”
王邈之先听他一声惊呼,而后又有东西落水之声,以为是易观澜不慎落水,顿时心尖漏拍了一下。抬眼望过去,结果看见他人倒是安安稳稳蹲在水边,只是盯着水痕荡漾的潭面,似愁眉不展。
他走过去,“如何?”
“鞋掉进水里了。”易观澜指着水潭,小声道,“我不小心的……”
王邈之看了眼潭水,虽清冽见底,青石铺底,但以目丈量,仍觉水深几何难以捉摸。遂将易观澜往后拉了拉,待与这潭水拉开距离,方才问道:“这鞋于你重要吗?”
易观澜想了下,略点了点头。
“好。”王邈之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