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看著聰明的小子旋即面露窘相。整件事還未弄清楚,那女郎長甚麼樣也不知道,他就提劍要把對方砍了。可轉瞬,他窘色盡消,反問:「你又知道她是誰嗎?」
他也並非全沒做調查。他曾到閱覽室閱讀昔年邸報了解馬家一案。他在大宅外觀察了好幾個日夜,扮作遊人或有意洽購大宅的買家向周遭的人打探,確定自己修為遠勝那女郎,才敢這樣莽撞要衝進去。
「至於她長什麼樣又有什麼關係呢?離世的,都有該去之處。不願離去的,又能是甚麼好貨?」
和他一樣抱有這種想法的修真人士並不少。確實,在大部分情況下,這是對的。無論因為什麼情況而不願離開,留下來的多是為禍人間。而且一劍砍下省事快捷。
見過有個小乞丐不願離開,其實只是想吃個饅頭而已。為了達成願望,初時他只能惡作劇,就不時惡作劇作弄人嚇人。可是人們不理解他,紙錢元寶燒了一堆,他還是吃不上饅頭。結果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能實現願望。歲月增長,他變兇狠傷害人了。幸好還沒弄出人命。我給了他一個饅頭吃,他便走了,走得滿足安詳。
其實要了解他們不離開的原因,未必難,但可能要花點耐心時間。修士,尤其是劍修,大多沒這個耐性。而除鬼驅鬼的卻偏偏大多是劍修。
「你知道那是迎賓室嗎?」我問。當年罹難的均是馬宅中人,並無外人訪客。
「她可能就是個外來的,見馬宅空置多時就鑽進來!」
「所以你現在看出她不是樂夫人了。」
「我有說過她是樂夫人嗎?」
好個尖牙利嘴的小子!
我並沒有就這個問題糾纏下去,續道:「馬家一事後不久,王老先生把馬宅買了下來。你以為是為了甚麼?」
他曉得他夫人離愁心善,覺得自己跟馬大少及樂夫人的不幸事脫不了關係。他不時逗離愁開心,讓她開懷歡笑,但始終不能讓她完全放下這個想法。他怕他離世後,無人能在離愁胡思亂想之際開導她。他買下馬家大宅,暗自覺得這馬氏留下的唯一事物,或許日後能讓離愁「脫離苦海」。
「那個迎賓室偏小,並不是來迎接貴客的。」我接著道。「馬家當年是個大戶,對著來尋買賣的小門小戶很是體面客氣。若然承諾給過給那些小戶做買賣,他們來時,也會給他們安排個小但明淨企理的迎賓室並送上茶水果點。」
馬大少爺的母親一直想有個女兒,可惜生下兒子時落了病根,導致日後生養困難。馬老爺非薄情放縱之人,見有了子嗣,妻室家勢也大並好幾次於馬家危難時出手襄助,也並沒納妾。他知道妻子喜歡女娃子,其妻姐生下小女兒不久後過世,便常讓其妻把外甥女接過來照顧。
這位馬大少爺的表妹喜歡刺繡。她姨媽怕她過來因馬家無同齡女娃相伴而感到寂寞,便到刺繡作坊請位年歲相仿、模樣不錯、有點教養的刺繡女工過來相伴一起刺繡或討論相關話題。同時,刺繡女工也可為馬家作點刺繡物事。
五豐城裡刺繡技巧高超的女工倒也不少,可應對得體、會認字的卻不多。離愁長得漂亮,讀過幾年書略通文墨,且作事應對不卑不亢,恰恰就是理想人選。就這樣她被作坊選到馬家作伴那位表妹,並認識馬大少爺。
那個迎賓室,便是離愁當年每早到馬家時待著的地方。
這麼多年,離愁一直在內疚。她認為,馬大少爺邀她私奔那時,若她能及時通知樂夫人,馬大少爺就不會葬身於火車站,馬家就沒有後面的不幸事了。當時的她只想著自己,擔心能不能和王佐順利完婚。她對不起樂夫人,也對不起馬家遇難的一眾人。
其實,馬大少爺要私奔,樂夫人早就知道了。她甚至預計到離愁不會赴約,她的大少爺註定是空等一場,只是她預測不到爆炸一事。
那個時代的人間的年輕人流行著「自由戀愛」這一想法。他們要擺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跟仙門的人一樣與自己喜歡的人相守一生。馬太少爺就是「自由戀愛」的擁護者之一,可是他無法擺脫父母之命。
樂夫人也曾對這想法相當嚮往,但她卻看得清。仙門中人能夠「自由戀愛」,因為他們不論男女,均以其能力評斷。男修能幹的,女修有能力也能幹。可是,凡人女子就算再有能力也不能當官。有錢人家的女郎外出工作,就算地位、收入多高,也是給家裡丟臉。女人只能攀附男人而活。在這樣男女不平等的情況下,是斷沒可能「自由戀愛」的。「自由戀愛」只是男的為其貪新厭舊、寡倖薄情,甚或濫交濫情蓋個冠冕堂皇的外衣而已。
在那時代,要是妻子婚後受委屈,很少提出離異,因為她們不知如何養活自己,若然返回娘家往往會遭到歧視和各種冷眼。她遠親那邊有位長輩,原本跟其夫君恩恩愛愛人人艷羨。誰想其夫君卻和養女有染並讓養女懷上孩子。她在這個「家」實在待不下去,提出和離。那平日溫和可煦的夫郎對她冷眼嘲弄:「你拿甚麼養活自己?」她的婚姻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輩首肯的。若然女郎因「自由戀愛」跟娘家鬧翻,日後她們更是無路可退。
而且,究竟何謂「愛」呢?她有位友人不顧長輩阻撓,堅決嫁給了自己心悅之人。婚前憧憬著婚後各種美好,婚後卻為柴米油跟丈夫終日爭吵打鬥。再說,年輕時誰不曾叛逆過?「自由戀愛」也不過是鬥叛逆的一個方法而已。待年紀大些性子沉穩些,想法或許就不同了。不少長輩也是盲婚啞嫁,婚前從沒見過對方,不過婚後相敬如賓,最後白頭偕老。婚姻靠的是雙方如何經營。
不過,樂夫人倒也沒幻想馬大少爺會「浪子回頭」。她夫君喜歡的是美貌姑娘,她長相一般不會是郎君心儀的對象。夫君曾當眾說他不喜歡紮腳的女人,以「紮腳的女人」明喻樂夫人,指她思想守舊沒知慧沒見識。他卻不知這個懷上他孩子的夫人卻從不紥腳,更不知她未出閣時就已在管家,料理著娘家中的大小事務田地店舖,見識過並不比他少。他看重皮相,只是不願承認,讓人覺得他跟那些口袋只有錢財腹無半點墨水的人一樣膚淺。他全然不知,這一齊都給那被他輕視蔑視的夫人全看了個透。
樂夫人想的全不是這些。這婚姻,馬大少爺是沒有經營的意願,要等他「回頭」怕是要等到驢年馬月。她人也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