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十二年的这场夜雪停了,月光驱散夜云,再次倾撒到南都城中。
马车疾行于夜间雪道。
窗格全开,冷风灌入,依然驱不散血腥气。
棠昭坐在马车门边角落,靠着车壁,攥着衣袍,左手中指不断轻颤,抬眸看向软塌,钟离绝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处,任医士为他处理手臂鞭伤,胸膛处尚有微弱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她不忍再看。
阖上眼,紧张微咽,颤问道:“他如何了?”
医士本就因如此可怖伤痕而胆战心惊,都无处下手,只得先将止血粉撒在他手臂上。突然听帝姬殿下问话,手一抖,药瓶滚落在地毯之上。
慌忙伏地叩首:“殿,殿,殿下......”
“你慌什么,殿什么殿,继续医治他啊,务必救活。”
医士还抖着身子,不敢起,救活可太难了,他不敢应啊。
长时间不应答,怒得棠昭不顾仪态,将手边的软枕砸向医士,厉声喊道:“孤命你救人快啊,救人!快啊!!!”
医士趴得更深些,还是默言。
棠昭慌了神,她抖着声上前急说:“良田千倾、豪宅高屋、银钱万两,除却官职,只要你救活他,你要什么,孤都通通允你。”
不得不说,医者动心了,如此厚赏,足够他全家几辈子吃喝不愁,逍遥自在,可偏偏他拿不得这赏,榻上那人约莫已经快不行了。
此刻若是夸下海口应了殿下,自己怕是也没命了。
随后,医者郭楠听见了他这一生最难忘的一句话,黎朝最尊贵的帝姬小殿下含泪将手搭在他医箱上,略有哽咽对他说:
“算孤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一国帝姬向他这个医士用求,他惊到失去分寸,猛然抬头看向帝姬,却只见到一双包含祈求的双眸,这样的神情,作为医者他比谁都清楚。
若非走投无路,又何至于在外人面前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遑论是一国帝姬。
他回神,立即低下头去,实话实话道:“殿下,并非小民不愿救,而是真的太难,这是受过非人的凌*虐,尤其是背部脓水不断涌出,血肉粘连着麻衣,需得割肉除衣。殿下,不除衣,便无法处理伤口;若是割肉除衣,他会生生疼死的。”
“再者,这位公子还中了夜欢香,那种痛苦犹如万蚁噬心、千虫啃骨。即便昏死过去,他依然能感受得清楚,也正因如此,这位公子才全身颤栗不已。”
医者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匕首狠狠扎在棠昭心头,她抬眼向塌上看去,钟离绝还是没什么生机,只有鲜血不断浸染软塌,脸色比那外头飘下的雪还要白上两分。
寻他半载,只为再见他一眼,没理由再度重逢便是已死亡作结局。
他绝不可以死,棠昭正要起身。
离医箱更近些的汀云已经伸手取了剪子,汀云也有些怕,可她更心疼殿下。
虽不知这位公子是谁,但殿下既为他提剑,想来重要非常,说不定此人便是殿下苦寻良久之人。
可无论如何,小殿下天潢贵胄,身份尊贵无比,断然不可为一人行事至此地步,她说:
“殿下千金之躯,万不可行此事,奴婢代劳也是一样的。”
棠昭弯腰走至汀云身边伸手,
“给孤,孤亲自来。”
“殿下!”汀云紧紧攥着剪子,摇着头,“殿下真的不可以。”
棠昭第一次对汀云冷了声:“把剪子给孤,孤亲自来。”
“你再耽搁下去,他若有差池,便在往孤心上扎刀。”
小殿下话说到这份上,汀云哪里还敢拦,咬着牙眼睛一闭,将剪子递给她。
棠昭跪坐在马车床的脚踏上,微抖拿着剪子,将烈酒浇在剪上。
从肩胛骨开始,
棠昭捏起粗粝麻衣一角,带起粘连血肉,她闭眼深吸一口气,血腥味愈发浓烈,直往她心上裹。
伤深处,俨然可见红骨。
眼底一热,泪滚滚而下。
手背将泪抹去,大声喊道:“钟离绝,这疼,你一定得给我扛下去。否则我再也不理你了,你听见没有。”
没有回应,没有声响。
她说:“若你还能听得见我说的话,烦请你活下来。求你,活下来。”
咔 嚓。
分离起的麻衣,再被顺势剪去,扔在地上。
马车地上铺设的是年初宫宴漠北敬献的羊毛金编狼毫毯,柔软非常,价比千金。
此刻,越来越多的麻衣碎片落叠于上。
天差地别,永不相交的二者,在这一刻相遇。
不知何时,星光满天,透过窗格降下亮色。
黎朝千娇万宠长大的帝姬殿下含着泪向阎王殿讨一个人,再颤栗恐惧,手也不曾停下,唯恐赶不及他生命流逝的速度。
全部剪除,钟离绝背后完整呈现在棠昭眼前。
血流肉烂,红骨处处。
铺天盖地的酸涩将棠昭心紧紧攥住,眼中水痕怎么也断不尽。
将钟离绝交给医者,棠昭回到马车门边双手抱膝,头埋膝间。
那处地毯被悄悄打湿。
汀云搂住小殿下,见她悲痛垂泪,只盼快一些,再快些,原本不远的路程怎的今日似是走不到尽头。
马车刚驶入青云巷口。
“昭昭!”
杨璟彦开门,一把撩开车帘,“你跑哪......”去了。
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止住了杨璟彦的话,他眉头紧皱,待他双眸一定,瞧见医者正为塌上之人治疗,让他心头猛然一跳。
好在棠昭适时开口,“阿舅。”
依着声源,低头一瞧,小姑娘缩在车角,全身发颤。
他低了声问:“昭昭,怎么了?”
棠昭摇头,手撑着车壁要起,失了力,眼前一黑,歪着身子倒下。
杨璟彦手疾眼快接住她,将她抱回月上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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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公府前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