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前劝道。
“没事,谢伯,我不怎么累,倒是您,跟着我折腾了这么些日子,也该好好歇息一下了。”
裴卿辞起身,一边说着,还一边搀扶着谢元,将人往外面送。
谢元知自己拗不过他,便对他道:“那老奴就先下去了,这里若有什么事,王爷记得唤老奴一声,老奴虽然年纪大了,但耳朵还算灵光,保准一声就到。”说罢,他还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像是生怕他不相信,要跟他证明似的。
裴卿辞应了一声,莞尔,道:“知道了,您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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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点般漆黑的云团,犹如睡到夜半饿醒了又十分馋嘴的孩童,去寻吃的一般,蹑手蹑脚的一点一点地挪动,好不容易才到达了心心念念的地方,于是便悄悄地伸出一只手来,够下那点心似的一轮黄澄澄的圆月,捧到手心,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
吃得时候倒是没注意,吃完自己低头一看,一下子傻了眼。
衣裳上落了好些点心渣儿,伸手一摸嘴巴,又是油乎乎的一片,于是赶紧抹嘴拍手,这样还不够,又站起来抖衣裳,使出浑身解数,将点心渣儿似的星子都抖出后,才又安心了的缓缓睡下。
夜本就黑,又叫这贪嘴的云团吞了月,登时便一点光也不见了。
街上的更夫两人一组,抬着个锣,拿着棒槌在上面一慢三快地敲了四下,随后又扯着嗓子喊道——“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更夫手里提着的红灯笼一看便知颇有些年头,像是昔日那“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风尘女子,终是做了本分劳苦的“商人妇”,夜深忽梦少年事,只是将满腹愁肠化作数不尽的泪,点点滴滴,弄花了妆,又顺着烛芯儿而落。
裴卿辞坐在床边儿放着的小凳上,本已有些朦胧睡意,突然被这打更的一惊,人便一下子清醒。
夜静得出奇,窗外有只鸟雀“呼啦”一下振翅而过,声音清晰至极,察觉到自己身上的汗毛尽竖,裴卿辞便下意识地抹了把额角,发现竟有几滴冷汗。
说到底,他也不过才是十二岁的年纪。
视力受限,听觉便格外灵敏些。
裴卿辞隐约听着床上躺着的小姑娘含含糊糊地说着些什么,于是便俯下身,将耳朵贴了过去,仔细听出个断断续续的“水”字来。
他立刻起身,去桌子上拿起个倒扣着的茶杯,又用手背去挨了挨茶壶外侧,觉着尚有余温,便将水倒在杯子里拿到床边,为了防止她再呛着,裴卿辞将床上的小姑娘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再慢慢地将水小口小口地送进她嘴中。
正要扶着她再躺下之时,裴卿辞蓦然瞥见屋外兀地窜出一条“火蛇”,登时屋子里便浓烟滚滚,如同在眼前罩了层厚纱般模糊不清。
他被呛得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此刻已经来不及多想。他从怀里掏出条随身带着的帕子,将刚刚茶杯里小姑娘剩下的水倒上去,把湿了的帕子给她掩在口鼻上,系了个松松的结以防帕子脱落。
然后他又摸索到桌边,找到茶壶,把水尽数泼在自己的衣袖上。用袖子掩着口鼻磕绊地来到床边,将那小姑娘扶起,把她整个人搭在自己背上,手托在她的腿窝处,免得她从他身上滑漏下去。
小姑娘十分瘦弱,因此他背着并不费劲。
猫着腰快步逃到客栈的院子里,觉着无性命之危后,裴卿辞才缓下脚步来。
喉头、鼻腔皆是火辣辣的一片疼,裴卿辞抹去眼角被烟熏出来的一点泪花,咳嗽了几声后,才直起身来回头去看。
火光一片。
他眼睁睁地看着客栈坍塌在眼前。
一个孩童在被烧了一半的残木上一脚踏空,“哗啦”一声,坠落于火海之中,约莫是他父亲的男子听到响声后跑回去伸手想要救他,却被头顶落下来的房梁砸中。
火光前有好些因体力不支趴倒在地上的人,分明是刚从那危险之地逃出来,照理该是心有余悸,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可他们却又努力伸着手,哀嚎着想要拉住什么,最后都毫无意外地落了空。
裴卿辞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可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肝肠寸断的丧亲之痛,却是怎么躲,都躲不掉的。
谢元步履蹒跚地匆匆赶来,拉着他前后左右、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圈,确认他无大碍后,才将悬到喉咙的一颗心咽回到肚子里去。
谢元捧着他的脸,捏住袖子替他细细地擦了一边脸,抹去了他方才沾上的灰,哽咽着唤了一声“王爷”,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晶莹剔透的泪珠滚滚而下,划开谢元那“沟壑纵横”的皮肉,一眨眼的功夫,裴卿辞便觉得他又老了几分。
“谢伯,我没事。”
裴卿辞自认嘴拙,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从嘴角孵出个有些憨傻的笑来,以示平安。
谢元点点头,长长地应了一声,然后看着他,自顾自地念,“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找了一圈后才看见裴卿辞的身影,叶梧快步上前,“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向他磕了个灰头土脸。
“卑职罪该万死!”
“都护请起,”裴卿辞没上前扶人,连个目光都不曾分给他半分,“此事怨不得叶都护。”
叶梧又是重重一磕,再离地,额头腥红一片。
“劳烦都护仔细清点随行人马,”裴卿辞目视着面前的火海,忽然转过头来直视着他,语气很是平淡地道,“可别落下哪个。”
叶梧被他那眼神看得心里一跳,竟生生打了个寒颤,然后又是一磕,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