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弦声并非第一次在清河王府响起。
除了元映雪之外，也有下仆尚在昏睡中，昏睡的时间比这位嘉祥郡主更早更久。
清河王隐忍不发的理由，除却天威厚重，更重要的是——昏睡的人不是他的女儿。
直到元映雪也中了招，这位守着独女的清河王才敢以身犯险，冒着大不韪的罪名暗中传递消息，引来仙门之人。
他本不欲多生事端，只求有仙者将他女儿救醒，只是没料到遇到祁山这群人。
凌护哑口无言，洛之清暗暗冷笑了一声，没忍住讥讽道：“你的女儿就是女儿，别人家儿女的命就不值钱是吗。”
“仙师……”元康为自己辩白，“我何曾这样想过啊？府中下人遭此横难，我亦四处延请名医。只是这乐声乃陛下亲自下令，禁止谈及于口，若是违令，府上百余人口都将遭灭顶之灾。”
赵雁安抚道：“王爷放心就是，我们师兄妹必不会将此事外泄。”
元康嘴唇微颤：“仙师有所不知，陛下此时只怕已经知晓了……”
昨夜中央大街，虽不知丝弦声究竟有多少人听到，但他们斩杀魔族闹出的动静必定是瞒不住的。
容与：“只要为陛下解决这阮咸所生祸端，想必他亦不会再追究了。”
元康神色震动：“你怎知是……”
容与：“是五弦阮对吗？宫廷中多用四弦阮，只是这五弦阮却是有些来历的。”
凳几随着元康起身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他十分失态，半晌没有动作，弯曲的脊背如同风中落叶哆嗦个不停。
其他人也没料到，仅昨日夜里那阵古怪的丝弦响声，容与就能断定是阮咸所奏，甚至确定是五弦阮。
不过既然是容与所说，那不疑有假。
赵雁趁热打铁，催促道：“清河王，若是想救你女儿，还是将来龙去脉告知于我师兄吧。昨夜的事你也知晓了，我师兄很有本事的。”
洛之清和凌护也道：“事已至此，不要再隐瞒了。”
百里天炀看着他们说得有来有回，第一次在人族中产生了格格不入的感觉。她以渔民的身份活了十五年，认知上并不认为自己是兽，但现下却觉得：做人真够磨叽的。
至少她在汴水镇，就没见过活得这么拧巴的人。倘若这就是做王爷的代价，那她还是做渔民好了。
元康一直三缄其口，试图既救醒女儿又将真相半遮眼过去，这会儿听到阮咸之后终于被打动，重新坐下来与他们说乐声来历。
原来，这乐声最初在宫廷中响起。
起先，只是一两个宫人陷入魔障。众人只以为是染上了怪病——清醒的人并没有听到乐声，因而没有联想到妖魔作乱。
到了后来，更多的人听到了乐声，其中大部分都一睡不醒，除了呼吸如常就如同死人一般，另一极小部分的幸运儿，虽然隐约中听到丝弦声响，但并没有那些人一样睡过去。
求医问药、驱邪占卜……许多招都试过了，然而这些人依然一睡不醒。
魇着了沉睡的宫人越来越多，女官，宫妃，侍卫——
甚至连陛下也时常梦魇。
有人说是妖魔作乱，有人说是因为这子虚乌有的传言致使陛下头疼……总之，渐渐地成了一团乱麻。
宫中有些人心惶惶，传播起了许多道听途说的怪闻，为了控制流言，当今的荣朝皇帝下令封锁消息，有论起此事者格杀勿论，株连九族。
消息没能锁住，因为在这之后，就连宫外也响起了阮咸之音。
“那时陛下召我入宫，问起有无解决之策，其实在诸位仙师之前，也曾请过其他修道之人找出这作乱的妖魔……只是唯恐这消息乱传扰乱民心，才封锁消息，暗中行事……”
凌护听得眉头直皱：“如此，便叫那妖魔更有可乘之机了。”
元康：“此事在宫中是秘辛，不便在外妄言，还请诸位看在王府上下这么多人的性命份上……”
洛之清有点不耐烦：“答应了你不会外传，那就不会外传。”
知晓了乐声是从哪里来的，也算是有了眉目。
凌护：“依我看，还是要在皇宫内设下大阵，方才能引那妖魔现身。”
赵雁：“不妥，如今宫外也有阮咸之音，焉知对方是否还藏在宫里？布阵费时费力，打草惊蛇，最终说不定功亏一篑。”
洛之清：“那赵师弟有何高见？”
……
百里天炀听他们七嘴八舌，忍不住说道：“你们怎么肯定，一定是妖魔？”
空气有些结冻，洛之清哼了一声，嫌弃道：“不是妖魔，那又是什么？”
百里天炀随口道：“说不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洛之清：“装神弄鬼能把人弄昏睡吗？你鬼扯也要过过脑子。小、师、妹！”
容与制止了他们争吵。
也许也是因为先前几次他一针见血的戳问，元康对这少年有些发怵。见这俊秀的少年再次站出来，他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头。
容与自然没有忽略他的动作，但他并不放在心上，询问道：“宫中的乐声在哪里听到？那些宫人可有人知晓。”
元康：“库房。”
容与：“这把阮咸有何来历？想必宫中有过造册登记吧。”
凡是纳入库房的东西，肯定都有写明这些。
容与的嗓音平和轻柔，像风拂落叶。元康听到这问话，几乎下意识要脱口而出，喉头动了的时候才猛地反应过来，连忙将回答刹在喉咙里。
元康：“宫廷所藏器乐众多，虽有乐师听出了五弦阮咸的声音，却不知道是哪把阮咸出了事。”
容与点点头：“我明白了。”
*
又交谈了一会儿，元康提议他们暂时留住王府，其他人想着也许会有更多线索，便同意了。
谈话结束后，他们沿着进来时那条石阶出去。
容与走在百里天炀前头，翠绿的竹叶在微风中斜倒，和他洁白的衣角重叠在一起。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百里天炀总觉得容与现在心情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