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轻问,甚而不那么锋利,却叫昆玦倏地皱紧眉宇,明明很轻的一句话,却仿佛最深刻的质问。
他目色愈发深沉,犹不解眼前人何意,但心中却忽地莫名忐忑,只道:“纵然如此,也好过呆在风光无限的淮王府里受似你这般自觉高贵的官宦人家折辱!看看你今日请到府上来的这些人,不是王孙贵胄就是名门贵女,尔等官宦人家宅院幽深多争斗,本就难缠,她在你的府里当着面都能这般被人欺辱了去,她不跟我难道还跟你?!”
说到最后,昆玦的语气也十分冰冷,想到刚才那徐家女欺负如鸢的模样,他凝眸之处的眼色便更是凌厉。
对峙片刻,萧云淮也蓦地变了神情,跟着反问:“你要她跟你食不果腹,被不覆体?”
昆玦愣怔,终于察觉到萧云淮似有满腔的话语早就想说了。
“我听她所言在山中的日子,她既要费心竭力地照顾你,做你的婢女,还要自己去寻果腹的吃食,虽不是风餐露宿却与风餐露宿一般无二!你逍遥自在养尊处优惯了,可她呢?你可曾关心过她哪怕一口吃食?”
萧云淮恨不得揪着他的衣领让他好好想想,哪怕替如鸢想上那么一次。
没等昆玦答话,他立马又道:“寻常人家都起码有一口热饭热菜,三两日便罢了,却是日日如此,她纵然心智再坚,她也是个女子,无人护佑便算了,还叫她活得如此辛苦!她本也是有爹娘疼爱的一生,可叹中途出了差错,才让她失了双亲,守丧期间还受人上门欺辱,她一个孤女,只能收敛行装漂泊无定。”
“我只想问你,茫茫江湖,狼子野心之人几何?心怀鬼胎之人几何?为非作歹之人又几何?世事艰险,她独身一人经历几重苦寒,岂非你我身居高处之人所能想象?!”
“从前她说的那些话你可曾细细想过?哪怕是最后遇到你之前她还在被山贼追杀,然则在被那伙贼人追杀前她竟都先在别处已遇上过另一拨贼匪,天下之大,有谁人如此不得安生,日日在奔波流转中被人追杀?天地为寄,无处安身?便是这么一点事,你也总能想出她孑然一身行走江湖是个什么光景吧!”
一掌忽拍在亭柱上,萧云淮声音里也带了嘶喝。
昆玦神情凝滞,一时脑子里全是萧云淮描述的画面,全然忘了自己还要与其针锋相对。
眼前浮现的,全是那张清癯瘦弱的面庞。
凉风呜咽,半晌,萧云淮才缓缓垂下手,眼中悲惘尤甚。
想到如鸢,他英姿横流的眉宇间倏而呈现几许寥落,仿佛有雪落在他脸上。
“可叹她最终又遇到了你......却就此做了你的奴婢,如此日子她奈何不得便只能甘之如饴!但本王看来她的一生绝不该如此过活!”
“本王也很想告诉长庚公子你,便是本王府中的婢女,我也从不曾直呼她们为家奴,寻常人家养只猫狗都有个名字,更何况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更何况她是楚如鸢!你纵然再对她有恩,也不该这般轻贱待她,你道我官宦人家宅院幽深多争斗,但她在我这儿,我绝不会对待她像一个奴婢!”
萧云淮额上乍起青筋,目色灼灼,神情锋利,棱角分明的脸庞更显得英气横流,浑身直挺得像一把利刃。
须臾一刹,昆玦看着他这般模样竟有些微征,那双一直凌厉深沉叫人看不出在想什么的幽深双眸竟头一回倏忽有了动摇。
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也从未去想过,但萧云淮的每一句话却都刚好击中了他眼眸里看不清道不明的深处。
是啊,他从来都是惯常地去过自己的日子,从来目下无尘,从来没想过这辈子会有人踏访他隐匿的深山荒洞,从来没想过有人会自此跟在他身边,日复一日,他读书,她便掌灯。
也从来不去想,凡人在这世间如何生存,自如鸢来了泽月山后,好像他的日子有哪里变了,又好像还是不过日日读书望月,哪里都没变,他从未去想过,她是怎么过活的......
昆玦怔了又怔,眼底仿佛云遮月,忽而黯然。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复杂思虑在眼中几番浮沉,到最后犹然紧紧皱着眉,“纵然你不会待她像个奴婢,似你这般的皇子王孙,终究三宫六院妻妾成群,她不过你眼中与他人一般无二的凑数,她若跟了你,归处不是王府就是皇宫,终究淹没在偌大的宫墙中终其一生,郁郁寡欢,形同幽禁,你待她又有哪点特别之处!”
他又蓦地抬首,眼神冷戾,锋利地质问萧云淮。
“本王就要她这一个王妃!只她一个,有我的一日便有她的一日!这便是特别之处!”
萧云淮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没有一丝停顿,仿佛早就想嘶喝出这一句,曜石般明亮的眼眸目光灼灼,眉头蹙紧。
这一句落下,昆玦终是怔住了。
天边的红霞快要烧尽,半晌,他看着眼前人,没有再说什么。
因为冷峻锋利反而愈显得绝朗的脸上仿佛落满了霜雪,面色渐渐渐渐灰败。
微微风起,萧云淮深深望着不远处随风微微摇晃的秋千,终究也敛却一身锋芒,散去锐利目光,浑身英气犹在,只是神情平常。
“平素你使唤她使唤惯了,她为你鞍前马后,被你呼来喝去,你那日却说走就走,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还在那槐树上坐着,淋了大雨受了风寒,一头便从树上栽了下来......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你说走就走,对她何曾有过半点眷恋?旁的,还有一些事便不说了,我只同你说一句。”
“她该还你的恩早就还尽了。”
远处天际最后一道烧红的霞绯已然被夜色湮没,连余晖都变得晦暗不堪,昆玦怔然地抬起头。
杏花亭里,两道人影默然伫立,而霁云轩廊阁之下流水宴上已经坐满了人,却迟迟未见淮王来开宴。
半晌,昆玦背对着萧云淮,望着天边最后余下的一点残霞,又微微侧过首来忽地一笑。
“是啊,她该还我的早就还尽了......”
就好像落日西沉,终究是抓不住的,昆玦忽而察觉到,此番他可能带不回如鸢了。
没踏进王府前,他还在想,该如何去同如鸢解释他这几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