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言语之间已先后向后院轩室而去,此刻正逢长风止歇,庭树寂寂,满地金翠霜红肆意铺陈,如一幅浓艳瑰丽的名家丹青。
“此地清幽静美,比之别家府邸的奢华绮艳,倒是另有一番意趣。”
沿着回廊行至尽头的轩室外,谢长缨自是吩咐左近的仆役前去取来屋门钥匙,而苏敬则乘着此刻闲暇,便倚在廊下展眼望着院中渐转浓重沉郁的秋色,信手一抬,接过了一片摇曳而落的红叶。
“自从堂兄购下此地,半数院落皆已改做了御射场,便是走遍了这处别院,约摸也只有这一处的景致勉强入得了苏公子的眼了。”谢长缨接过仆役递来的钥匙,一面打开屋门,一面回身看向他,笑道。
此刻正有风声徐徐而过,带起庭中的落叶簌簌旋舞如万籁絮语,而金翠霜红交织成堪比泼墨的极艳华彩。也正是在这一片艳色之中,苏敬则闻声拈着那一叶殷红微微侧目看了过来,他仍是浅浅地微笑着,清逸飞扬的眉压在沉敛幽静的眸子之上,仿佛淡墨勾勒的画中人一般,于温文尔雅之中似又透着些许不动声色的疏离。
谢长缨见得此景,却又是不由得戏谑似的笑了起来,悠悠吟诵道:“芳洲之草行谷暮,桂水之波不可渡,绝世独立兮报君子之一顾[1]……前人词句,正合此景。”
苏敬则听得她这般调侃,一时无奈,唯有将那片红叶轻轻抛下,举步向着轩室之内走去:“谢姑娘昔年在洛都时,也时常如此调侃同僚么?”
谢长缨自是颇为快意地笑了起来:“倒是算不得‘时常’。”
苏敬则无奈地笑了笑,却又似想到了什么,低声道:“这原是山阴郡一带的民歌,以吴越方言吟来,却是更妙。”
“既是‘更妙’,苏公子怎么不来一试?”谢长缨笑着又调侃了一句,紧随其后步入轩室之内。
苏敬则一时无言。
此处轩室亦是布置得清雅素净,雨过天青色的蝉翼纱覆在窗牖之上,衬得窗外景致也愈发朦胧,犹如隔了水乡的烟水浩渺。苏敬则见得那置于云石案之上的七弦琴,自是走上前略一倾身,拨弄调试起了琴音。
而谢长缨亦是颇为默契地径自点上了一支熏香,放入七弦琴畔的越窑青瓷云纹香插之中:“可巧,你我正聊着江东风物,此宅旧主亦是江东人士。”
“旧主是江东人士么……也难怪如此陈设。”苏敬则以手轻轻按下尚在颤动的琴弦,闲然入座,笑道,“此琴余音悠长,沉远而有金石之声,确实合我心意。那么,时兴的琴曲之中,谢姑娘喜欢哪一支?”
“但凭苏公子的喜好便是。”
谢长缨耸了耸肩,随性地在案桌对面坐下。
苏敬则便也从容一笑,思忖片刻后,悬于琴弦之上的修长十指便是挑抹吟猱、叠涓进复,琴音初时似春日流泉泠泠响于空谷,却于少息之间陡然生出一阵凛冽的索铃之音,继而转作顿挫铿锵的金石声,正是相和歌中的一曲《燕歌行》。
谢长缨于一旁听至兴浓处,也不由得轻笑一声,一手轻轻屈起手指颇有节律地敲击着案桌边沿,低声哼唱着前人谱写的曲辞:“代北云气昼昏昏,千里飞蓬无复根。寒雁丁丁渡辽水,桑叶纷纷落蓟门……”[2]
她低沉的声线原本便带了些许沙哑,此刻吟唱起北地的相和歌来,便为这一曲《燕歌行》更添了几分独有的寥廓苍凉之感。
进而琴音游吟往来如喁喁私语,谢长缨便也止了唱词,待曲调复入悠远沉郁之时,她又轻缓地哼唱起了另一阕词:“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3]
苏敬则此刻却是忍俊不禁似的笑了一声,指尖动作渐止,唯余那最后一声琴弦的细吟悠悠回响于轩室之中:“岂有谢姑娘这般随意串词的歌者?”
“所谓相和歌辞,也不过是因时势而生的街陌谣讴,既如此,何妨随心而变呢?”谢长缨悠悠地笑了笑,颇有些懒散地枕着手臂伏在案桌畔,又微微抬起脸来,潋滟如海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苏敬则的面容之上,配上她唇畔含着的极淡的戏谑笑意,更如明光流彩,摄人心魄,“我虽不通抚琴之道,却也勉强能够听出一二——‘慊慊思归’的,绝非仅有我一人。”
苏敬则轻轻一叹,垂下眼眸与她静默地对视了片刻,眸中依旧是一片沉静的渊海,末了开口之时,语调之中却也难免携了些许悠远:“谢姑娘确实当得上‘知音’之名。如今并州局势动荡,洛都亦近乎死地,值此风雨飘摇之际,我不过一介常人,自然……也不能免俗了。”
“虽说我的父亲也曾镇守并州多年,但此处于我而言到底并不熟稔。只是如今想来,洛都又如何算得上是‘故乡’呢?”谢长缨拨弄着一旁的香插兀自说了下去,眸光有一瞬的迷离,“谢氏若在京畿立身便无从重掌兵权,加之如今洛都局势动荡……思来想去,竟不如仍在并州筹谋立足的好,哪怕这里只是‘异乡’。只是不曾想到,苏公子竟也来了此处——怎么,此处无人,也不打算说一说么?”
谢长缨这样说着,目光依旧沉沉地定格于苏敬则的面容之上,好似在探究着那温文尔雅表象之下潜藏的秘密。
“……我原以为此等折戟沉沙之事,本不必为之多言。”苏敬则略微一怔,眸光随即稍稍躲闪了片刻,待再次对上谢长缨的双眸之时,其间如有一瞬的光华闪逝,恍然便似灯辉下未央的长夜,终究难以照彻,“说到底,也无非是一句‘技不如人’。”
“与其说‘技不如人’,倒不如说……‘无所倚靠’?”
“不……”苏敬则听得此言,蓦然似有些疲惫地阖了阖眼,抬起手来抚住了额角,“若非此前交付白虎符时未能细心隐藏踪迹,或许齐王在败亡前夕无人可用之时,也不会想到我。”
谢长缨骤然听闻此言,心下不觉一惊,而后亦是了然——若非如此,京中曾任职于齐王一朝者颇多,何以长沙王诛杀齐王亲信时竟偏偏能留意到他、而孟琅书有意营救时又何以是奔走良多方才成事。
“没有推拒的余地?”
“到了那时,齐王的命令自然是——或受命,或受死。”苏敬则说到此处,不觉自嘲似的哂笑一声,“如谢姑娘所知,我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