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凉夜深沉,而朔风暂歇。
苏敬则于城郊荒野之中侧身回望之时,正见城池立于浩雪皑皑的天地之间,殷红暗淡的天幕辉映着山川间缟素般的隐隐华光。
引路的风氏商会下属向着他微一躬身:“苏郡丞,林氏祭祖之地便在前方山丘之下了,我等便就此告退了。”
苏敬则颔首称谢,目送他远远地折返离去:“有劳。”
“公子,为何偏偏去寻林家?”流徽抱着手臂,微微眯起双眼眺望着东南方绵延的山丘,“毕竟无论如何,眼下仍是请谢家出手更为可靠。”
“谢姑娘既已入城,谢徵又岂会坐视?”苏敬则笑了笑,当先举步向东南方而去,“定北军已足够平定此乱,我只望林氏不会转而襄助卢冀或是羯人。若能进一步劝得林家主交出些许此前失踪的官粮,便是更好。”
“公子还真是……志向高远?”流徽听得他末了的那一句话,不由得长叹着耸了耸肩,疾步追了上来,“让他们就这样将收入囊中的东西拱手让人?这可不好办。”
“这一点,自然唯有见机行事了。若是一切顺利,届时回城后你先行回宅中,我还需前往郡府交代一番。”
“也好。”流徽自是一叹,了然似的径自道,“果然公子还是放不下藏于宅中的卷宗——检籍之事如今还动不得,那些记录反倒成了炙手之物了。”
“……”
二人也不过简短地低语一番,便沉默地向着山脚而去。此刻郊野之上寂静寥廓、万籁清明,唯有耳畔萧萧肃肃,应是细雪落于松梢、碎冰碾于足下。
行不过多时,流徽便骤然闻得前方似有窸窣轻响,当下便是上前一步以手按剑,示意苏敬则暂且驻足以观其变。
“阁下的侍从,当真是警醒——”道旁残破的土墙后,林崎悠悠地笑了一声,抱着长剑举步而出,只是在瞥见来人之时,到底仍是显出了片刻的讶异,方才又道,“原来是洛都的旧人啊……”
苏敬则自是难免疑惑,而流徽却是长叹一声,无奈地反击道:“时间紧迫,不知破军使所谓的‘旧人’,是说在下,还是在说公子?”
他特意略微咬重了“破军使”三字。
流徽本就出身于绣衣使,只因昔日绣衣使内部倾轧侥幸未死方才得了如今的身份。眼下他如此一问,苏敬则心下便立时也明了了几分。
“在下林崎,表字修远,如今已非绣衣使破军。”不料流徽这番话说得如此直白,林崎噎了噎,也不愿对方多提绣衣使中旧事,开门见山道,“二位何故乘夜来此?”
“那么林公子又何故夤夜等候于此呢?”苏敬则轻笑一声并不直白作答,沉如永夜的眸子此刻也是了然地含笑望向了他,“在下新兴郡丞,乘夜来此,欲与林家主商议城中之事。”
林崎微一颔首,自是并不惊讶:“看来家主所料不错,请随我来吧。”
“有劳林公子。”
三人先后向东南方而去,不多时便已遥遥望见了山丘下的那一处别院。院外守卫见是林崎携人前来,俱是不做半点口舌之争,只例行查过鱼符后便退步放行。
“家主此刻正在偏厢房中休憩,只是二位……”
林崎正斟酌着如何开口,流徽却已是一副谙熟于心的模样:“好说,我在耳房候着。”
“……如此正好。”
林崎见流徽会意,便先行引他至耳房暂歇,而后领着苏敬则一同向偏厢房趋步而行,不多时便已抵达门前。
“听闻苏郡丞深夜来访,快请进吧。”
既已听得林羡之发话,林崎自是无声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向后退了一步。而苏敬则亦是并不怠慢,道过一声“叨扰”后便推门而入。
林羡之此刻正端坐于雕镂精美的卷涛纹黄杨坐床之上,闲闲摆弄着一盘黑白子。他闻见屏门吱呀,便也循声看来,微笑颔首:“幸会,请入座吧。”
偏厢房内灯烛通明,荧荧的烛光将三叠灯檠之上臈缬布的幽兰纹样映得清晰可辨,又于坐床后方绘着落日晚曛图的四牒屏风之上投下影影绰绰的光斑。
苏敬则依言入座,寒暄道:“不曾想此刻更深雪重,林家主仍有此番闲情。”
“方才惊闻城中生变,我为一姓家主,自是难免心怀忧惧。”林羡之笑了笑,当先于棋盘残局之上落下一枚白子,“苏郡丞既已来此,不妨一面详谈今夜变故,一面了此残局。”
“承蒙林家主盛邀。”苏敬则亦是并不推拒,只拈过一枚黑子轻轻落下,并不与之顾左右而言他,低声道,“只是晚辈窃以为,林家主所欲知晓的,当是今夜的云中残局。”
林羡之取过白子,闻言后只是别有用意地向着他一抬眼,方才徐徐落子:“苏郡丞这一子落得刁钻。”
“久用战则钝兵挫锐,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夫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苏敬则此刻反是心领神会似的垂眸端详起了棋盘之上的黑白局势,而后温雅得体地笑着又落一子,“兵久而国利者未有,故林家主这一残局,虽明面看来占得优势,却因黑白子皆缠斗已久,其下难免旁生枝节。”
他这一席言语,意下已直指云中诸方长年攻讦内耗之事。林羡之自非愚钝之辈,心下已是明了,便又落子道:“眼下局势渐趋明朗,若为寻常枝节,自当尽以快刀斩之。苏郡丞莫不是以为,我已无此力?”
“晚辈并无此意。”苏敬则好似早已料定他会如此作答,只是再落黑子,徐徐笑道,“只是棋局至此,已可见根系羸弱而枝节遒劲。此时枝节可斩,他日积贫积弱之残局不可斩。届时再有交锋,林家主自忖可有几成生机?”
此言一出,林羡之一时默然,二人便也如此沉默着又以黑白子厮杀过了十余回合。他自是意在乘乱出手削尽各方余力从而掌控新兴郡诸士族,亦并不在意一介郡丞是否勘破此意,然而苏敬则此番话语却令他又不得不三思一番——
若是今夜过后卢氏与谢氏皆再无一战之力,便意味着新兴郡中的有生战力亦是所剩无几。然并州之地西邻羌渠,北有高车,州郡之内亦有数支羯人流窜,纵然丘穆陵与乙弗利这一支被灭去,来日亦免不了更为强劲的高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