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敬则以水拨轻轻拨响丝弦,略微调整了一番音调后,孟琅书便扬手擂响了羯鼓的第一声。
羯鼓之声透空碎远,极异中原诸乐,经由孟琅书依京畿时兴的清商乐之节律擂响,便更显飞扬跳脱,如奔马流云。
鼓声至急处声如倾盆落雨,而箜篌弦声亦是在此刻蓦然迸裂而出,灯檠之上的烛火也好似一惊,被这节律铿然的乐声压了下去。
也正是在箜篌声起时,孟琅书更是一笑。他今日本是做最寻常的文人装束,于羯鼓声中亦添了江湖客一般神采飞扬的气韵,修长精致的羽玉眉轻轻一挑,配上那双含笑风流的桃花眼,便又多了一分狂浪不羁。
此刻他有如为箜篌声所感一番,和着激越苍茫的乐声,依着此次北上的见闻即兴占得词句,曼声吟诵道:“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1]
秦镜侧耳静听着他即兴的诗文,以手支颐倚在窗畔,却是径自垂着眼眸,不知是回忆起了什么,神色淡淡并无往常游戏人间的戏谑模样。
谢徵有条不紊地将方炉之上的羔羊肉均匀翻动着,此时得了闲,亦是微微侧眼看向了那二人。
水拨在苏敬则的手中腾转如飞,一时急弦万千,加之那羯鼓之声亦是飞扬急促,便如千斛珠玉一霎尽掷于白壁丹槛,又似白雨乱珠彻夜地泠泠敲响长街青石。
而他此刻好似也已占得联句,低低地依着格律接过了孟琅书未尽的诗文:“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浮云为我结,归鸟为我旋……”
苏敬则和着乐声轻声低吟,原本略带清冷之意的声线冲淡了鼓乐的激昂,反添了些许渺远寥廓之意。恍惚间便令人觉得他们好似已不是身在谢府之中,反是在并州的山野荒原中幕天席地,头顶是一湾星汉璀璨西流,而身畔正有篝火毕剥作响。
谢长缨便也循声看去。
此刻轩馆四下灯烛如昼,于苏敬则一抬眼间辉映在如墨的眼瞳之中,恰如一星秋水凝寒。
在目光交汇的一瞬,谢长缨也不做回避,反是轻轻地一挑眉,流眄生波的眸子里含着似欣赏又似戏谑的朗朗快意。
而苏敬则吟诵着诗文的嗓音也于末尾轻轻地挑了挑,若有似无地蕴着与词句并不十分相合的笑意。
随着他的吟诵落下最后一字,鼓乐也自原先的激昂寥廓渐转华丽繁复,好似游子正从羌管悠悠的关外孤城轻装纵马直入春日花叶柔靡的洛都,于铜雀街头猝然勒马,遥遥望见洛阳宫的烛影摇红。
谢长缨正暗自苦恼着该如何接下他们的词句,却不料一旁难得默然许久的秦镜忽而屈起手指,轻敲着窗棂击节而歌:“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慷慨穷林中,抱膝独摧藏……”
他的声线分明是应和曲意的洒脱飞扬,词句却又偏是一番沉郁苍然。俨然又是昔日纵马京华的名门少年一朝受族中安排北上为官,行过并州的山川萧条、塞草胡尘,于一夜寒声中空自携酒山野,远望着遥不可及的孤月与故乡。
“揽辔命徒侣,吟啸绝岩中。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穷……”
秦镜随着鼓乐吟诵至高处,箜篌声却是于猝然一响之中倏忽黯淡不闻。孟琅书便也收了鼓槌讶然望去,一时间轩馆之内唯余不成曲调的零星余音悠悠地回响着。
苏敬则微微垂眸,见那卧箜篌的弦不知为何竟有三根齐齐崩断,另一弦的琴柱不知为何也已偏离了本位。他唯有轻轻一叹,放下了手中的水拨,起身入席后温和笑道:“倒是我坏了兴致——合该罚上一杯。”
他说着便斟了酒,缓缓饮尽。
“应是我平日里疏于打理这箜篌。”谢长缨当先应声笑了笑,径自斟下一盏酒饮尽,又亮了亮杯底,“也唯有权且如此赔礼了。”
“这诗文虽是联句,却是因我而意蕴生悲了,”孟琅书见此,亦是上前入座,取过了酒壶,施施然道,“如此说来,我也当向诸位赔礼一番。”
“瞧,我可还没说什么,几位何必如此客套?”秦镜此刻亦是敛去了方才吟诵时奇异而微妙的落寞与不甘,重又戏谑笑道,“你们还是莫要在此刻饮酒过甚,仔细到时候连这炙肉也分食不尽了。”
“正是此理。”一旁的谢徵此刻也停下了手中翻动羔羊肉的器具,笑道,“炙肉还有片刻便好了,几位也停得正是时候。”
然而秦镜的目光一转,便向着谢长缨促狭地调侃道:“不过谢四小姐就这样逃过了一次联句,还真是……”
谢徵难免忍俊不禁,却仍旧是不紧不慢地灭去了炉火。此刻羔羊肉已烤制得金黄酥脆,零星的油水断续滴在余温尚存的果木之上,发出极轻的声响。
“怎么?方才捉弄苏公子不成,此刻又要来刁难我了?”谢长缨忙不迭地笑着戳破了他的意图,而后又道,“依我之见,这联句既是太过作悲,此刻又当予以结句,便莫如这样——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弃置勿重陈,重陈令心伤。”
苏敬则当先颔首:“谢姑娘续得不错。”
孟琅书亦道:“文辞虽不算十分出彩,倒也是通达。”
秦镜听得此言,便朗声拊掌笑道:“二位既已说了好,那想必便也罚不得了。”
“我算是明白了,秦都尉今日是定要闹出些乱子作乐的。”谢长缨素知秦镜这油嘴滑舌的不着调性子,便也只是一挑眉,随着几人一同取了小刀与碗碟,笑着摊了摊手,调侃道,“可惜秦都尉自是‘锦心绣口’,我却不过是大嚼腥膻之俗辈。只是来日秦都尉若是抱得哪位美人归家,我定要为美人遭劫的耳目一大哭。”
“瞧瞧,谢四小姐只凭这嘴皮子,哪里便是我敢捉弄的?”秦镜自是想到了中秋前他们在晋昌时的口舌之辩,不觉又笑,“此前我又有哪一次调侃,不是反被你驳得无言?”
“好了好了,你们两位这番争论,便是与那三岁小儿比一比,也绝不逊色。”谢徵无奈地抬眼瞥过这二人,当先仔细地割取了一小块羔羊肉,“再这样下去,你们可无缘一饱口福了。”
说罢,他也自是不再多劝,只是微笑听着他们四人笑谈,将那羔羊肉放入碗中,复又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