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敬则沿街行过市集口时,隐约也听得某一处巷道深处似有喧嚣曼妙的乐声携着温热的红尘气杳杳而来。他亦是不由得略一驻足,隔着重重飞雪侧目看了看那一条窄巷的深处。
彼时夜风乍起,微斜的霰雪缥缈如雾,而他伞面略微一倾,薄薄的积雪便自绘着墨色山水的伞面上滑落,簌簌扑上他翻飞流转如卷云的衣袖。
他也只不过是在此停驻了片刻,便重又步伐一转,行至街市对角处门扉虚掩的一处商铺前的屋檐之下,收起竹伞抖落细雪,而后抬手轻轻叩门。
身后长街寂寂,夜雪浩浩。
不多时,门内便有留守于此的伙计懒懒地扬声开口:“哪位?今日除夕,小店可不开张。”
“十月二十二那夜曾蒙贵商会襄助,今日得空,特来言谢。”苏敬则听得有人应声,便含笑答道,“此外,也有些杂事需得请教贵商会。”
“原来是那二位先生的朋友,失礼。”门内的伙计立时收了方才爱答不理的腔调,不多时,便将虚掩着的门扉轻轻开启,向门外探了探头,“月中时沈先生伤势好转,他们二位便就此打点行装动身北上了。不过因途中遇上了些不寻常之事,故而沈先生叮嘱我等速速折返云中,若阁下需要北疆的消息,便即刻告知。”
这一次换作了苏敬则微微讶然,随即将竹伞置于门畔,跟上了对方的脚步行至屋内,方才反问道:“不寻常之事?”
那名伙计简单地收拾了一番大堂内的杂物,而后引苏敬则就近入座桌前,又解释道:“简而言之,二位先生北上行经雁门郡时,发现高车右谷蠡王姜昀的部众并未尽数依照骑兵应有的脚程返回高车王庭。”
苏敬则闻言,垂眸沉吟了片刻,蓦地蹙着眉头微一抬眼,语调已然不自觉地沉了几分:“二位先生发觉此事有异,是哪一日的事?”
“约摸是十日前,风先生与沈先生一路行至高车部盛乐王庭左近时留意过沿途军队行军留下的踪迹。据他们推断,姜昀部下真正抵达王庭的骑兵,粗略算来只有约两万人,而姜昀本人在这支骑兵返回王庭后,至今称病不出。此后北疆大雪路途难行,我们几人也是今日午后方才赶回云中。如此算来,他们二位只怕还会于盛乐一带滞留数日。”
“十日前……”苏敬则轻声喃喃过半句,便好似心下已有定夺一般倏忽站起身来,眸中隐隐的沉郁墨色在这一刻重又消散不见,唯余一如往常的温和笑意,“不知贵商会近日可方便将此事原委以书信递交于在下?”
伙计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这个么……”
“请阁下放心,贵商会交易的规矩,在下是明白的。”苏敬则自然明白对方的眼下之意,便从褡裢中取了一百钱递与对方,见他神色舒展,复又温和微笑道,“届时烦请送往郡府官署之中。”
伙计得了双倍的酬劳,自是乐得开张办事,因而拱手陪笑道:“好说。”
“既如此,在下也不多做叨扰了,告辞。”
苏敬则微微颔首,由那名伙计起身相送直至门外。
二人又简短地寒暄过一番,待得那名伙计闭门而归,苏敬则在撑开竹伞重新步入落雪的长街之上时,方才敛去了此前礼节性的温淡微笑,眸光微沉杳如长夜。他右手不自觉得攥紧了伞柄,举步便取道坊间窄巷,直往官署的所在之处快步而去。
冬夜无人的窄巷早已归于静寂,却又分明于静寂之中显出清晰可闻的簌簌雪声。落雪被巷道两侧檐下红灯笼的暖色光芒幽幽地映照着,与爆竹烟花的赤红碎屑卷作一处,如春夜里一霎东风吹落红雨,纷纷扬扬地扑上了伞面。伞下的苏敬则步履匆匆神色沉凝,心下早已将两个月以来大大小小的异状一一抽丝剥茧地梳理出了眉目。
方才那句“并未尽数返回高车王庭”一出,他顷刻间便已明白了高车部的一应计划,便是前日里纷乱如麻的几个疑团也有了情理之中的解答——
两个月前自此溃逃的那一支羯人流寇去了何处?他们手中劫去的官粮又在何处?
彼时几乎所有人的猜测皆是他们逃回了羯族人发家的上党郡武乡县休养生息,但如今看来,这些羯人反倒是一路北上投奔了高车部,而他们所知的新兴郡景况与手中藏匿的官粮,便是筹码。
而雁门郡又为何未曾传出任何消息?
倘若雁门郡当真已生兵祸,那么自北方南下奇袭的高车部自然无从截杀雁门郡即时派遣而出的信使,但自司州北上而来的姜昀部众呢?
高车大单于出兵的根由只怕与东海王对姜昀的重用密不可分,如今仅是随姜昀北归的骑兵便已有五万,而盛乐王庭中豢养的士卒也绝不会少于五万人。
但纵然是雁门郡的郡治广武,其中常驻的守军,算来也绝不会多于——
苏敬则正在思绪飞转之时,却是蓦地听得巷道一侧的高墙之内,似有女伶的弦歌夹杂着喧嚣的人声悠扬传来,在这静谧的雪夜里缥缈得恍如隔世,却又是触手可及的真切:“……芳洲之草行谷暮,桂水之波不可渡,绝世独立兮报君子之一顾……”
他急促的脚步也不由得顿了一瞬,在听清这一曲清越的唱词后,原本紧绷的思绪一时竟有片刻的游离。
苏敬则微一抬眼,方才发觉这一条窄巷正行经那座酒肆屋墙的一角,眼前幽静无人的院墙之上,正有一枝早发的梅自墙内遒劲探出,斜斜遮了墙面之上的窗牖花格。
他立时便已回过神来,略微阖眸后抬手轻轻抚了抚额角,心下已为方才倏忽中断的思路续上了最后一笔:
依照新兴郡的旧例与两郡人丁数目的差异,广武城中的常驻守军至多也不过三万之数。倘若高车骑兵倾巢而来,即便广武守军凭借城中沿革已久的城防体系,也未必便能在两军的长久对峙之中取得优势。
久经战事的边关之地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因着雁门、西河、晋阳三方军事重地的拱卫,得以安享多年太平的新兴郡了。而如今的新兴郡却偏偏又陷入了与并州腹地的羯人部落的缠斗之中,自保尚且勉强,绝无分兵北上的余力。
不论是为哪一方的安危着想,他都必须立即致信身在晋阳的并州牧——实际上他能做的,也唯有如此而已。
思虑既定,苏敬则复又将步伐加快了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