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之时,谢长缨披了外袍,轻手轻脚地出了卧房,绕行至谢明微屋外确认其仍在安眠后,方才趋步行至府中简易设下的祠堂之中。
堂内虽无新兴郡谢府的先人旧物,却也是高烛炯炯,映照得两处牌位上的名姓笔划间也似有金红光泽。谢徵此刻将将奉过最后一炷香,于轻烟袅袅之间回身看向谢长缨,不觉悠悠地一叹:“你果然会来。”
谢长缨略一挑眉:“堂兄有邀,岂敢不从?更何况此事非同寻常。”
“细细想来,我应是拦不住你的。”谢徵素来不爱做无意义的寒暄,当先直入正题,低声道,“纵然不论棠棣之情,白日里你也的确并非妄言。”
谢长缨抬眸看着牌位之上所刻的“故伯父谢公讳景行”数字,一时也不敢强颜调笑,只是沉默颔首。
“今夜也只是想随意谈谈往事罢了。自你我重逢以来,似乎从未真正谈论过公务以外的诸事。”谢徵长叹,当先向此处的偏厢房而去,“我想再争论下去也是徒劳,既然你多半仍会出城依照计策行事,倒不妨在临别时一叙旧情。”
“好。”谢长缨眸光一转,亦是随着他的脚步行至偏厢房中,施施然正襟入座,当先转开了话题,“我也正有些好奇,堂兄何以在谢氏平反前便于定北军中谋得了一官半职。”
“毕竟不论是武帝、惠帝还是韦皇后,在他们看来,能够替他们寻得白虎符下落的谢氏子弟,唯我一人而已。”谢徵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一语末了却是渐转低落,“即便是我自己,也向来如此认为。我以为父亲与伯父的这一支谢氏血脉从此唯我一人茕茕于世。只是我不曾想到,兴平八年冬奉诏入京时,竟遇上了隐姓埋名的长缨——或许这便是所谓……失而复得?”
“连我也险些以为,白虎符当真在堂兄手中了。”谢长缨轻描淡写地带过了白虎符的往事,一针见血地反问道,“所以,堂兄不愿得而复失?”
“赵王在城墙上以你为人质的那日,我险些便要当真‘得而复失’了。”谢徵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却是径自一笑,又垂下眼眸轻声道,“当年商羽兄长说得不错,你自幼便是胆大包天,到如今也不曾转了性子。昔年父兄叔伯于洛都受戮时,我早已同流放北疆的宗族远亲踏上了并州的土地,并不知一手为你筹谋的伯母临终前究竟有何夙愿。不过,至少在你我相见之时,我已能确信。”
“堂兄又怎知,我是否也不愿‘得而复失’呢?”谢长缨言及此处,不着痕迹地轻叹了一声,抬手把玩着案桌之上的杯盏,戏谑的笑容之中却分明又蕴着几分渺远,“堂兄又以为,我白日里为何如此提议呢?仅仅是因为胆大包天?那么早在谢氏平反前,我便已丧命了。”
谢徵一时默然。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谢长缨悠悠地吟诵着旧时的歌谣,末了声线里也有了几分喑哑与低落,“我虽是向来不觉得城中将士的性命有何贵贱之分,但堂兄是主将,也是雁门郡的府君,是调度一应事宜扭转局势的最佳之人。如今广武城进退维谷,如羝羊触藩而羸其角,不能退、亦不能遂,唯有破局死斗而已。但哪怕今日之后城中九死一生,我也希望堂兄是那一个生者——堂兄,你……能够明白吗?”
“我……”谢徵一时哑然。
他自是明了,谢长缨行事虽看来颇为放诞,心下却素有算谋,此番提议也绝非一时冲动。只是……世事又岂是皆能尽数依照理智决断?
“此外么……假称府君领军出城,或也可‘引蛇出洞’。”谢长缨说罢这最后一句,见谢徵无言,亦不再开口,只微微垂眸望着烛台之上那一点辉光。那烛光荧荧地映在她的眸中,明灭跃动之间犹如夜海白浪间扁舟之上的一盏孤灯。
良久,她方才听得谢徵闷闷地开了口:“你要百人,我便予你百人。”
谢长缨略有些讶异地抬眼,一时不解他何以这么快便松了口。
“但你也需记得你白日所言——”谢徵幽幽地一叹,他身后的窗牖外,浓云间正有一角月影怯怯地探了头,漏下一泓透明透亮的清冷,“奇袭过后无论成与不成,你该领着他们向南突围求援,你该……来日里活着与我重逢。”
他在许久的停顿过后,将最后半句话说得喑哑而幽沉,几乎也欲融入这寒气未尽的浓稠夜色里。
而他并未将真正的所思所想说出口——困守孤城便是同生同死,但自己与谢长缨,总该有一人继续走下去。
不论是为对方,还是为谢家。
谢长缨却仍是将字字句句听得分明,末了的叹息亦是悄然弥散:“……我答应堂兄。”
夜来疏风料峭,抖荡起了门扉窗牖之间的竹帘。于是那透帘而下的清白月色,也化作了一梳梳的错综光影,零星而又融冶,粼粼地幽浮于青石砖地上。未几,又在月移影动间悄然爬上了檐下的一角水色衣袂。
谢明微倚墙抱剑,侧耳听着屋中二人低低的絮语。他眼帘低垂,不辨悲喜,只在那一句“我答应堂兄”过后,仍如来时一般轻巧无声地离去了。
——
次日辰时正,春雨已歇,城外的高车军却也好似在连日的交战中疲累不堪,并未即刻发起新一轮攻势。而谢徵抚过焦黑的雉堞一步步行过城头马道,于满目灰败之间,依着近日里所见的守城战况,选定了近百名矫健灵便、心思活络的士兵一同下得城墙入营,对军中诸将只言是他意欲率军乘夜奔袭敌营。
此言一出,便又少不得引来一番劝诫争端,谢徵与心腹裨将也自是或陈词或施压,凭着近来守城时立下的威名,当日傍晚时分便已平息了诸般异议。
这一切谢长缨自然不曾亲眼得见,其时日色向晚暝暝入暮,她身着男子装束,于书斋内驾轻就熟套上谢徵的主将甲胄之时,对方已然将白日里的诸事只作是笑谈一般言明了。
谢徵打量着她的动作一时忍俊不禁,又不觉忆起了去年的八月十一,谢长缨堂而皇之地乘着他前往郡府议事时乔装入席与刁钻的豪强宾客燕射比试,竟已是恍如隔世:“你这动作当真是熟练……说说看,当初在新兴郡时,究竟背着我穿过多少次?”
“堂兄这话说得好没道理,试过一次,自然便熟稔了。”谢长缨笑吟吟地整理着将将上身的筩袖铠与腿裙,又将甲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