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官署中权且用过晚膳后,谢迁便遣人送来了诸部曲在城外安顿已毕的消息。谢长缨听罢,原本也有意前去一观,只是见天色已晚城门将闭,也唯有先行打发了那人回去,而后径自收拾了一番,走出了官署。
苏敬则见她神色中一派若有所思,便也不紧不慢地随行而出,意有所指似的问道:“若有意出城,何不与怀真派来的人同去?还是说你那番安排,又另有一番用意?”
“原本是打算去看一看,不过么……”谢长缨环顾了一番四下街市之上的景况,不由得将手笼入袖中,复又摸了摸那一柄棱刺状的武器,冷笑一声,“城中守军原本便不足千人,再算上战事中近半的折损……也不知将谢氏的那两百余人调出城外后,是否会引来什么意外呢?”
“原是此事。”苏敬则略微思忖了片刻,亦是了然笑道,“那么依你所见,氐羌若有意在此刻生事,会选在何处?”
“这也正是难以预料之处。”谢长缨沉默了半晌,终究也唯有轻轻摇头,信步沿街道一侧向东前行,“我对此处毕竟算不得熟稔。若面对的是并州的高车人与羯人,或许尚且能有几分头绪。如今也唯有循着氐羌之人常现身的街市看一看是否有异样了。”
苏敬则有些忍俊不禁地扬了扬唇角:“……也不失为一个方法。”
“崇之不打算来看一看?”
听得她出言邀约,苏敬则稍稍踌躇了一番,便颔首应下,走上前来:“也好。”
二人循着街道不紧不慢地前行,谢长缨目光扫过看似风平浪静的街市,眉眼始终不曾舒展。
“方才在市集之间似乎并未见到氐羌胡人。这可不寻常。”苏敬则循着她的目光淡淡一瞥,便已明白了其中根由,从容笑道,“定居于悬瓠的胡人,远不止那日发动袭击的人数——你所担心的,可是此事?”
“不错,城中胡人大多聚居在城东与城北,以往在此时也少不了往来于东市。如今看来,他们多半是动了些不该有的心思。”谢长缨说话之间已然敛去了方才的沉凝神色,她侧目看向了苏敬则,扬起了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略微放慢放轻的言语之中似有深意,“若救,便贻误了赶往秣陵的时辰,若不救……难保后方这一处要塞会在这短短几日里生出什么乱子。若是崇之,会如何决断呢?”
苏敬则在听得“后方”二字时便已明白了几分——会将悬瓠视为后方的,唯有坐镇荆州东望秣陵的王肃而已,这番话问的并非是她谢长缨当如何决断,而是在揣度王肃的下一步动作。思及此处,他便也同样似是而非地作答:“我只知师出无名不可取。入秣陵的契机不在于快,而在于巧。”
谢长缨轻轻地挑了挑眉,还未及多言,已听得有马蹄声踏着四方角楼之上的隆隆鼓声,自前方长街尽头的城门处答答而来。她循声抬眼,便遥遥见得那城门正在轻骑入城的传令兵身后缓缓关闭。
苏敬则已然止了步子:“不对,此时还不到闭城门的时辰。”
“此人铠甲崭新,制式亦与豫州守军有别。”谢长缨立时也蹙起了眉头,在那人疾驰过长街时草草瞥过一眼,低声道,“荆州军?那人动作还真快。但为何这城门……”
“陈长史似乎尚在南城楼中。他身为颍川陈氏高门之后、当今皇后之兄弟,恐怕不会随意听他人差遣,除非……”
谢长缨听到此处,了然地与他交换过一个眼神,接过了他的话语:“来者是王肃本人。”
“他有使持节之名,调度我等中层官吏可算名正言顺。”苏敬则远眺着城门谯楼的目光一寸寸地冷了下来,他复又微微侧目端详着此刻天际落日的方位,末了,才胸有成竹似的轻声笑道,“可惜慢了一步——我们去城北。”
谢长缨眯了眯双眼,疾步追上了他的步子,敏锐地从他方才携着几分冷意与轻狂的反常笑语中察觉出了更多:“崇之对他似乎颇有敌意?也是,他这般绕行朗陵的决策,已等同于是将豫州南部尚未沦陷的城池一一走过,更不知在其中安插了多少人手——这可绝非寻常臣子所为。”
“陛下受南渡士族与江左士族拥立登位,王氏便是其中掌兵户之众的第一家。倘若身为家主的王肃当真有北伐之意,陛下也是拦不住的。而纵然你我今日出奔秣陵说服陛下,荆州也仍旧是心腹大患。”苏敬则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北面的城墙之上,忽而悠悠一叹,“自你我南下至今已过了三月,并州当真还能等得下去么?”
谢长缨抿了抿唇,已然抱臂正色问道:“你的计划是?”
“悬瓠围城时我便仔细计划过游说陛下的辞令,此路行经我寓居之处,正可交付于你。”苏敬则将步子又加快了几分,言语之间亦是隐隐带上了急促简练的力道,“越地东山一带尚有谢氏族人,城外东郊的那些人想来也只听你的差遣——江左立国未稳,又逢荆扬离心,正是急缺良将之时,你去秣陵与他们交涉,比我更合适。”
“你不去?”
“若我同去江左,一旦琅琊王氏在角逐中获胜,届时岂非万事皆空?你我各自取信于两处,无论情势如何变幻,终能有一线机遇。至于今日……届时还需劳你配合,向陈长史与荆州牧演上一出好戏。”
“好,并州的景况,日后我会尽力向陛下陈明。王肃来意不明,未必便能尽信于你……你务必小心行事。”谢长缨斟酌片刻,又道,“但若琅琊王氏未曾获胜……”
“我自有打算。”
“也是,你既能如此决断,想必早已有了退路。”
二人匆匆言语之间已行至苏敬则的寓所之外,他在谢长缨话语方落时极轻地笑了一声,上前一步叩响了门扉。在等待流徽前来开门之时,苏敬则复又侧身回首,在屋檐垂落的枯黄藤蔓之下,以一贯温文尔雅的语气微笑着向谢长缨颔首:“那么,今日之后,秣陵再会。”
此刻日沉西山、暮云合璧,一角夕阳正颤巍巍地栖上了青黑的檐宇,于谢长缨的眼眸之中撒下镕金的碎光。
她亦是微微扬眉,携着一以贯之的轻佻与散漫,笑着应道:“好,那便秣陵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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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敬则与谢长缨再次踏入悬瓠官署时,最后一缕霞光早已隐没于城外的峰峦之下。在此值守的几名官吏皆是难掩惊讶之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