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邈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
冷静地看着太医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进进出出,冷静地看着床上尚有一丝生气却醒不过来的爱人,冷静地将兄长的尸体一点一点地分开,冷静地找到父皇,冷静地看着他喝下毒酒,再传位给自己,成了万人之上的靖国皇帝。
这真的是他所期望的吗?
每日走在宫殿的路上,他总会这样问自己。
这真的值得吗?
阮元知道自己女儿可能醒不过来时,就变得痴傻起来,整日念叨着“对不起,没能保护你”“都是爹笨,没能带兵来”。昔日闪耀高傲的开国功臣骠骑大将军,现在却变成了逢人便问“女儿醒过来没”的疯子。
谢清邈将他遣到江南疗养,却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
是啊,他恨自己无用,不会武,恨自己无能,没能提前做好准备,更恨自己的无力,他想哭,但不行,他是帝王,他想疯,但不行,他还有国,他想一了了之,但不行,他还有民,有更多的人需要他。
太医说,她可能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但也有可能在之后的某天某刻,便自己醒了。哪怕是一点希望,他都愿意去等。
这一等,便是七年。
谢清邈每日除了上朝,便是整日呆在自己的殿中。在她身边批折子,看书,作画,将以往同她的每分、每秒都画在纸上。
“好看吗?蓁蓁?”每每作完一张,他便会将画摊开给她看,同她说着,“其实这时你应当笑得更开心些的,只是......只是你许久未朝我笑了,我都快忘了。”
“所以,蓁蓁,你可不可以,再对我笑一下?就一下......求你了......”谢清邈说的小心,但回应他的永远只有绵长的呼吸声。
那么平静,却又那么死寂。
冬天到了,他怕她冷,常常会上床抱着她,将她揽入怀中,供她取暖。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哄着怀中人睡觉,一个一直在沉睡的人睡觉。
“蓁蓁,我同你讲,今日小福子说后院的梅开了,明日我们一同去看看可好?”谢清邈亲吻着她那没甚血色的嘴唇,喃喃道:“先前你说你也喜欢梅,我便在后院栽了一片,都是我亲手种的哦,如今都长大了许多了。”
“四年了,蓁蓁,你是不是该醒了?”他哭着搂着她,埋在她颈间,想寻求一丝安慰,但却没有响起熟悉的声音。
一夜,谢清邈哭了一夜。他控制不住,只觉得好难过,心中像是缺失了一块,怎么拼也拼不好,怎么寻也寻不见。
第二日,他亲自替她穿戴好,小心地抱起她,走到梅林。
小福子早在先前扫出了一块地方,他便踱步走至唯一没被雪覆盖的地方,缓缓地坐在了地上。
“陛下......”小福子在身侧轻言提醒,“太冷了。”
“朕无碍。”他并未正眼看向一直陪在他身边地小太监,“去取些酒来。”
“嗻。”小福子退下后,麻利地取来了两壶佳酿,又识相地退到了一旁。
“陛下又带着娘娘来赏梅了?”站在一旁的小宫女问道。
小福子点头,有些苦涩:“四年了,换我肯定放弃了。但陛下他仍每日陪着娘娘......”就像仍为太子时,在街上寻着小将军一样。他没说出后半句,这是鲜少有人知道的秘密。
“陛下......究竟在等什么呢?”
谢清邈也时常会想,自己在等着什么。
他低头,用眼神细细描摹着她的轮廓。
也许,只是在用很久很久的一个人,去换一个能永远在一起的人。
“蓁蓁,今年的梅花很美。”他笑道,“上面没盖着雪,但依然很耀眼。”
就如同脱壳般,离了雪的梅,更闪耀出一分生机。
“也许你说的没错,若雪不散,梅又何能在人间展尽芳姿?”
一阵风吹过,吹起落地的梅瓣,夹杂着清幽的香气,飞向空中。吹走少年遥远的梦,吹来他飘摇的思绪,吹去他以往的悲伤。
谢清邈低头吻住了她,隔了一瓣梅,将柔软的触感在二人之间无限放大。片刻后,他加重了力气,吮着她的唇,将花瓣递了进去。
“我爱你,蓁蓁......”他笑道,“真的......好爱你。”
崇武六年春,谢清邈原本六年来的希望在此破灭。
“你再给朕说一遍?”他满脸愠色,“皇后怎的了?”
被他责问的太医浑身颤抖地跪在他身下,犹豫着又重复了一遍。
“娘娘体中的毒并未完全清除......如今......怕是只剩下三年了。”
谢清邈脑中最后的一根弦在此绷断。他自嘲般地大笑,却又顿时泪流满面。
“此毒众太医院的太医皆未曾遇到过......未能让毒除尽,请陛下......请陛下责罚!”
在宫中的人,无人不知晓皇后阮蓁蓁。陛下年少时的恋人,共同出生入死,为救陛下至今昏迷不醒。她是陛下的宝,是心头肉,是不可触犯的底线。
跪在地上的太医也曾在东宫见过这小将军一面,而如今回力乏天,真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你退下吧。”谢清邈甩甩袖子,向内间走去,“朕不会责罚。”
太医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却也流了泪。
天才少年的太子到如今温柔贤明的帝王,一生中却遇到了数不清的坎儿。他想同情,却不敢。只是骂这上天,为何如此不公,还这温柔之人,一个温暖的未来。
“蓁蓁。”谢清邈伸手抚摸着床上人儿的脸,轻轻地说道,“若三年后,你仍未醒来,我便去陪你可好?我怕你一个人,会寂寞,会害怕。”
“让我......陪你走一遭吧。”
最凝重的夜,传来的是悲痛人心的哭声。
谢清邈想起了十四岁时第一次在她面前哭的场景。
他想回到过去。
真的好想,好想。